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張欣 郭聰聰 北京報道
作為近期全球金融市場的焦點，穩定幣在資本市場掀起狂熱浪潮。
Wind 數據顯示，自6月5日登陸紐交所以來，“穩定幣第一股”Circle股價在短短十余天內一度翻了近10倍，從每股31美元的發行價一路飆升至298.99美元；6月24日，國泰君安國際獲香港證監會批準升級虛擬資產交易服務牌照，當日股價暴漲近200%。6月27日，同花順顯示，其數字貨幣概念板塊已連續22天上榜，當天熱度排在首位。
“有時候幾十年里什么都沒發生，有時候幾星期就發生了幾十年的大事?！边@句話正成為穩定幣對全球貨幣體系沖擊的真實寫照。從2019年Facebook主導的Libra項目引起對主權貨幣沖擊的爭議，到2025年或將突破市值2500億美元的穩定幣市場，這場由區塊鏈驅動的支付革命，已從技術實驗演變為大國博弈的新戰場。
當USDT（泰達幣，穩定幣的一種）占據超六成的市場份額，當美國通過《指導和建立美國穩定幣國家創新法案》（以下簡稱《GENIUS 法案》）將穩定幣錨定美元或美債，當中國香港通過《穩定幣條例》，一場關于貨幣主權、金融監管與全球治理的深層沖擊，正在悄然發酵。
面對穩定幣掀起的熱浪，內地和香港監管層及國際清算銀行（BIS）的接連發聲，釋放出重要信號：對穩定幣的沖擊需保持理性，既要正視其創新價值，也要警惕潛在風險。
6月18日，央行行長潘功勝在陸家嘴論壇上提到，區塊鏈和分布式賬本等新興技術推動央行數字貨幣、穩定幣蓬勃發展，實現了“支付即結算”，從底層重塑傳統支付體系，大幅縮短跨境支付鏈條，同時對金融監管也提出了巨大的挑戰；HashKey 集團董事長肖風近期更直言，若穩定幣占據傳統金融市場30%-40%的交易份額，就會對傳統支付體系形成顛覆性的影響。
然而，穩定幣的影響近期是否被資本市場高估，也有不少討論。香港金管局總裁余偉文于6月23日撰文呼吁“出于監管者的職責所在，我也想降降溫，讓大家能較客觀冷靜地看待穩定幣”；BIS報告也明確指出，穩定幣因在單一性、彈性和完整性三大維度存在結構性缺陷，無法擔當貨幣體系支柱角色，僅能發揮輔助作用。
崛起：從加密資產交易到滲透跨境支付
穩定幣屬于加密貨幣的一種，通過與特定資產（如美元）或資產組合掛鉤來保持幣值的穩定，具備支付工具、價值儲存等貨幣功能。相比比特幣等其他加密貨幣，穩定幣因幣值相對穩定且能克服其他加密貨幣因價格波動而導致計價困難等缺陷，因而被業內視為構建起法定貨幣和加密貨幣之間的“橋梁”。
按照BIS，穩定幣主要分為三類：
法幣支持型穩定幣（如Tether、USD Coin）以短期美元計價資產為儲備，占市場主導且資產結構類似貨幣市場基金；
加密資產支持型穩定幣（如Dai）以加密貨幣為抵押品，其中“去中心化穩定幣” 依賴智能合約管理抵押物；
算法支持型穩定幣（如已崩潰的TerraUSD）通過算法調節供應錨定價格，但易受市場信心影響存在系統性風險。
Hashkey Tokenisation助理合伙人姚情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以美元作為儲備的法幣穩定幣起初主要是用于解決加密資產交易所的出入金問題，大部分加密資產交易所因為合規程度不高，得不到商業銀行體系支持，不能用法定貨幣出入金，因此只能使用美元穩定幣。
最早發行的穩定幣出現在2014年，是由Tether公司發行的USDT，1USDT錨定1美元。此后美元穩定幣在加密資產交易中積累了大量用戶，逐步向其他應用場景快速滲透，其中包括跨境貿易結算、企業間支付、消費者支付、員工薪酬支付和企業投融資等，類型逐步多樣化。截至2025年5月底，全球穩定幣規模約2500億美元，與2020年的200億美元相比，五年間已實現11倍增長。
這里需要提示的是，不少人還將我國央行的數字貨幣與穩定幣混為一談。實際上，央行數字貨幣是法定貨幣的數字化呈現形式，其信用支撐來自國家主權；而穩定幣由私人機構發行，依靠錨定法幣或其他資產來穩定幣值，但實際運行中仍可能出現錨定偏差。央行數字貨幣與穩定幣之間既存在一定程度的替代關系，也能形成一些互補效應，二者可共同推動金融基礎設施效率的提升。
事實上，穩定幣因較低的跨境支付成本，對高頻、小額的國際支付場景（如跨境電子商務結算、勞工匯款）具備較大吸引力，正在逐步滲透到跨境支付的日常中。
華泰證券研報顯示，在世界小商品中心中國義烏，在當地穩定幣已成為跨境支付的重要工具之一。區塊鏈分析公司Chainalysis估算，早在2023年，義烏市場鏈上穩定幣流動已經超過百億美元。
在菲律賓馬尼拉，傳統匯款中心排隊人群日漸稀少，因為超過40%的僑匯改用穩定幣通道。2023年菲律賓央行統計，穩定幣僑匯規模已占全國僑匯總額的18%，成為經濟命脈新支柱。
在韓國首爾，加密貨幣交易所Bithumb的日均交易量中，穩定幣交易占比超過70%。據韓國金融研究所2024年報告，18-35歲群體中32%的人持有穩定幣，不僅用于投資避險，而且正逐步替代銀行轉賬完成日常消費。
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首席專家、主任曾剛總結稱，穩定幣的崛起源于四大核心特性。
一是價格穩定性。通過 1:1 錨定美元等法幣，波動率通常低于 0.1%，成為加密市場的 “價值標尺”。
二是跨境流動性。依托區塊鏈的點對點交易，USDT跨境轉賬僅需2分鐘，成本低至1美元，碾壓傳統電匯的2-3天周期與1%-3%手續費。
三是多元背書機制。從法幣抵押到算法調節，滿足不同場景需求。例如，PAXG 綁定實物黃金，成為避險資產新選擇。
四是數字經濟樞紐。在幣安等交易所，90%交易以穩定幣為媒介；DeFi（去中心化金融）平臺中，超70%借貸協議以穩定幣計價，構建起DeFi的底層基礎設施。
據了解，在虛擬資產市場交易中，穩定幣作為貨幣交易中介的比例在過去四五年直線上升，目前已超90%。據花旗預測，在監管路徑清晰化情景下，到2030年，穩定幣的總流通供應量可能會增長至1.6萬億美元；樂觀情況下，則有望達到3.7萬億美元。
爭相立法：穩定幣謀求融入主流金融體系
從2014年泰達公司發行USDT探索去中心化跨境支付的萌芽，到2021年算法穩定幣TITAN價格暴跌引發市場恐慌性拋售的“加密雷曼時刻”，再到如今穩定幣市場規模突破2500億美元大關，穩定幣行業經歷了從野蠻生長到風險暴露的蛻變。這促使美國、歐盟、中國香港等主要經濟體加速了監管行動。各國爭相立法的背后，不僅是對數字金融監管權的爭奪，更標志著穩定幣正以合規化姿態，謀求融入傳統金融體系的主流軌道。
美國時間6月17日，美國參議院通過“GENIUS法案（亦即《指導與建立美國穩定幣國家創新法案》，簡稱‘GENIUS法案’或‘天才法案’）”。該法案為美國穩定幣市場發展提供了更清晰的監管框架，標志著美國穩定幣監管政策從限制發展轉向積極支持。
“GENIUS 法案”為穩定幣戴上“美元枷鎖”。一方面對穩定幣發行有嚴格的注冊地限制，僅美國實體可發行合規穩定幣，外國機構需滿足嚴苛的跨境監管要求。另一方面要求穩定幣與儲備金綁定，即穩定幣必須以美元現金、93天內美債等核心資產作為儲備，直接為美債市場注入流動性。
“穩定幣機制巧妙地將加密市場擴張轉化為美元影響力在鏈上的延伸?！敝袊鐣茖W院學部委員、國家金融與發展實驗室理事長李揚認為，美國推動穩定幣立法，其立法宗旨明確服務于美元利益。促進美元支付現代化、鞏固強化美元國際地位、為美國國債創造數萬億新需求。
韓國方面，新任總統李在明積極兌現競選承諾，其領導的執政黨共同民主黨提出《數字資產基本法案》，規定股本5億韓元及以上的公司可發行穩定幣，并以儲備金保障退款；同時，韓國金融委員會提交的本地現貨加密貨幣ETF批準路線圖顯示，2025年下半年將制定實施方案，且籌備放開基于韓元的穩定幣監管。李在明強調建立韓元穩定幣市場對防范資本外流的重要性，意在通過穩定幣合法化與規范化，推動金融創新，增強金融體系穩定性，參與全球數字資產競爭。
作為國際金融中心之一，中國香港地區的《穩定幣條例》則為離岸人民幣穩定幣的“漸進式破局”提供了實驗樣本：
早在2024年，香港金管局啟動穩定幣發行人“沙盒計劃”，從40多份申請中選定3組參與機構：京東幣鏈科技（香港）、圓幣創新科技，以及由渣打銀行、安擬集團與香港電訊聯合組成的實體。這些機構已在受控環境中開展穩定幣發行流程與商業模式的測試。
2025年5月21日，中國香港特區立法會通過《穩定幣條例草案》；2025年5月30日，中國香港特區政府在憲報刊登《穩定幣條例》，標志著該條例正式生效。《穩定幣條例》將于8月1日正式生效，這標志著全球首個針對法幣穩定幣的系統性監管框架正式落地。
《穩定幣條例》要求任何于香港發行法幣穩定幣或錨定港元價值穩定幣的主體，必須向香港金融管理局申請牌照，且僅持牌機構發行的穩定幣可向零售投資者出售。余偉文提到，考慮到穩定幣作為新興事物的特性、發行業務蘊含的風險、用戶權益保障需求，以及市場承載能力和長期發展規劃，牌照申請設置了較高標準，初期將僅發放“少數牌照”。
然而，穩定幣要真正融入主流金融體系還任重而道遠。中國政法大學金融科技法治研究院院長趙炳昊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各國對穩定幣的立法監管標志著其正式進入金融監管視野，但這并不代表穩定幣已成為主流貨幣。
趙炳昊認為，監管政策具有雙刃劍效應：一方面促進了行業發展，吸引機構資金入場，推動穩定幣與法幣在支付、跨境結算等場景的融合；另一方面也提高了行業準入門檻和合規成本。以USDT發行方泰達公司為例，其超高利潤率（2024年，泰達公司員工人數不超過200人，卻實現凈利潤137億美元，人均創造利潤超過6800萬美元）很大程度上得益于較低的合規成本。相比之下，USDC發行方Circle因在合規方面投入大量資源，導致運營成本較高，市場份額相對受限。同樣高額的合規成本也將穩定幣市場限于“巨頭競爭”游戲，新玩家難有機會。
北京銀行法學研究會理事葉凝遙對合規成本的上升亦表示認同，他表示，穩定幣的“主流化”進程必然伴隨合規成本的結構性上升。在香港框架下，發行人不僅面臨高額資本要求，還需承擔儲備資產托管、獨立審計、實時贖回系統等技術投入。根據行業估算，一家合規穩定幣發行機構的年度運營成本可能達到5000萬-8000萬港元。美國“GENIUS法案”雖無統一資本門檻，但反洗錢（AML）合規、定期報告等要求同樣推高了運營成本，小型發行商可能因此被擠出市場。這種“合規溢價”將導致行業集中度提升，傳統金融機構（如香港的渣打銀行、美國的富達）憑借既有合規基礎設施獲得競爭優勢，而加密原生企業則面臨轉型壓力。
趙炳昊指出，穩定幣的資產儲備主要通過審計驗證。USDT至今仍未采用四大審計，也側面反映出了主流金融界對其透明度的質疑。這種審計機制的差異凸顯了監管核心問題：如何確保穩定幣發行方確實持有與其發行量等值的儲備資產。
理性審視：四大維度“祛魅”穩定幣
穩定幣憑借技術創新迅速崛起，引發全球各界對貨幣體系變革的熱烈討論，甚至有人將其視作重塑國際貨幣秩序的“新布雷頓森林體系”。但仍需要以理性視角審視穩定幣的本質與影響。本報記者將從四個維度對穩定幣進行“祛魅”，還原其在全球貨幣體系中的真實定位。
首先，穩定幣是法幣的影子，而非貨幣革命。
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前沿金融研究中心主任、萬向區塊鏈首席經濟學家鄒傳偉指出，穩定幣的主流模式并未創造新貨幣，只不過是將銀行存款代幣化，儲備資產投資美債等低風險資產，本質是現有貨幣體系的“區塊鏈平移。”
前述BIS報告曾指出，穩定幣在單一性和彈性方面存在缺陷，這亦證明了穩定幣并非“貨幣革命”。具體來看，穩定幣因缺乏央行提供的結算功能，交易匯率波動，無法履行銀行發行貨幣的相關原則，不具備銀行體系通過貸款活動創造貨幣的能力。這表明穩定幣并沒有從根本上改變貨幣發行和流通的基本機制，未對傳統貨幣體系進行革命性變革，只是在現有貨幣體系框架下，基于區塊鏈等技術的一種創新嘗試，因此其難以成為貨幣體系的支柱。
以貨幣的彈性為例，趙炳昊表示，法幣憑借央行信用作為堅實背書，而穩定幣的穩定性則依賴于發行方的儲備資產。在極端市場環境下，穩定幣的價值甚至可能歸零，UST的崩盤便是典型例證。
其次，穩定幣并非超越主權的貨幣存在。
換言之，主權貨幣護城河很強，穩定幣無法穿透這一體系，但仍需防范其對主權貨幣體系的潛在沖擊。
“只要主權國家依然存在，貨幣的主權屬性便不會改變。”李揚表示，貨幣主權是國家主權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每個國家在其國內發行和管理本國貨幣的最高權力，以及在國際上獨立執行其對外的貨幣政策、平等參與處理國際貨幣金融事務的基礎權利。因此，包括穩定幣在內的各類數字資產的推出并不意味著某種“超越主權”的新的國際貨幣制度的產生。
BIS報告中提到的穩定幣存在的“完整性”缺陷就是證明其難以超越主權貨幣的力證。穩定幣作為無邊界公鏈上的數字不記名工具，缺乏“了解你的客戶”（KYC）標準，易被用于非法活動，使得其無法像主權貨幣那樣具備堅實的信任基礎和完善的保障機制。而主權貨幣因有國家信用背書和完善的監管體系，在防范金融犯罪等方面具有優勢。
姚情亦認為，美元穩定幣將在未來相當長時期內與SWIFT報文系統、Visa和萬事達等銀行卡組織共同支撐美元的國際地位，而非取代現有體系。究其本質，美元穩定幣仍是由私營機構基于美元儲備發行，既無國家信用背書，也缺乏國際正式認同以及完備治理結構。
不過李揚提示，無論穩定幣如何發展，當其用于國際支付時，無法繞開各主權貨幣之間的“匯兌”監管。然而，鑒于支付清算屬于貨幣不可被替代的基本功能，穩定幣支付體系持續壯大，雖不能創造新的國際貨幣，卻有效侵蝕了現有主權貨幣的功能。這對現有各國的貨幣體系乃至國際貨幣體系都產生了不容忽視的沖擊，值得重點防范。
第三，穩定幣對美債的消化作用較為有限。
美國相關立法出臺后，部分觀點指出美國正嘗試借助穩定幣來緩解美債壓力。鄒傳偉解釋稱，盡管公開報道顯示，USDT儲備資產中的美國國債規模超1200億美元，甚至高于德國的持有量，但通過美元穩定幣創造的美債需求，難以有效緩解美國債務問題。
其一，依據美國“GENIUS法案”，美元穩定幣的儲備資產僅可投資于93天內到期的短期國債，而長期國債才是解決美國債務問題的關鍵；
其二，相較于超36萬億美元的美國國債總量，美元穩定幣儲備資產即便全部用于購買美債，總額也僅2452億美元，占比很??；
其三，若美元穩定幣發行方大量持有美國國債并允許用戶靈活贖回，一旦遭遇大規模贖回潮，發行方可能被迫拋售美債，進而沖擊美債市場穩定。
由此可見，美元穩定幣面臨 “不可能三角”困局——大規模發行、儲備資產大量配置長期美債、用戶靈活贖回這三個目標，無法同時達成。
第四，穩定幣的避險功能與投資屬性尚未得到充分驗證。
盡管被宣傳為“跨境支付神器”，BIS的研究卻潑了一盆“冷水”。該研究指出，實際穩定幣更多是作為進入DeFi和加密市場的入口工具。此外，其“避險資產”功能尚無確鑿證據支持。近期研究表明，占比超過90%的法幣支持型穩定幣在面對加密市場和美國貨幣政策沖擊時同樣出現資金外流，顯示其無法在市場動蕩期間提供有效的風險緩釋作用。
此外，姚情表示，穩定幣的發展歷程中雖然出現過算法穩定幣和超額抵押穩定幣等形態，但其本質仍是基于價值存儲和流通便利特性而存在的交換媒介。這與具有投資屬性的虛擬貨幣存在本質區別，應當理性看待其功能定位，無需過分夸大和神話。
沖擊與重構：多元貨幣體系的可能與挑戰
在區塊鏈技術浪潮的席卷下，穩定幣從加密資產領域的小眾應用，一躍成為攪動全球貨幣體系的關鍵變量。當USDT以日均數千億美元的交易量流通于跨境支付場景中，當各國圍繞穩定幣立法展開新一輪博弈，貨幣的未來形態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沖擊與重構。
葉凝遙表示，目前全球穩定幣市場呈現多極化發展態勢：歐盟通過MiCA法案（亦即《加密資產市場監管法案》）強化對非歐元穩定幣的監管限制；俄羅斯創新性推出黃金與美元混合抵押的RUBC穩定幣。在去美元化進程中，金磚國家正探索建立“共同貨幣”機制，部分新興經濟體則嘗試采用黃金或大宗商品作為抵押品發行穩定幣，這些舉措均旨在降低對美元體系的傳統依賴。
然而，穩定幣的快速發展也帶來了一系列不容忽視的風險與監管挑戰。
6月25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副總裁、央行前副行長李波在夏季達沃斯期間表示，盡管多國積極開展數字貨幣與穩定幣的監管實驗，努力構建適配的法律框架，但這只是起點，還有待進一步凝聚共識。他表示，目前穩定幣的屬性界定模糊——其究竟屬于貨幣還是金融資產尚未明確，這直接影響到對應的法律與監管要求；此外，若將其認定為貨幣，如何劃分貨幣層次、如何建立配套的反洗錢機制等問題，目前這些問題仍在激烈討論中。
趙炳昊向本報記者指出，當前全球穩定幣均由私營機構發行，尚未出現中央銀行直接參與的案例。以美國市場為例，USDT、USDC等私營美元穩定幣的蓬勃發展，客觀上強化了美元的國際地位，這也解釋了為何特朗普政府未積極推進央行數字貨幣（CBDC）建設。然而，這種市場化發行模式存在顯著監管盲區——美聯儲對鏈上流通的美元穩定幣缺乏有效管控手段，這種失控狀態可能醞釀巨大的金融風險。
趙炳昊特別強調當前穩定幣監管面臨的兩大突出挑戰：
一是跨境跨鏈監管機制存在嚴重失調。盡管美國、中國香港等主要金融市場已建立監管框架，但各國標準不統一，為監管套利創造了空間。
二是技術監管能力明顯不足。面對區塊鏈技術支撐的穩定幣體系，監管機構仍在使用傳統監管工具，導致技術穿透力嚴重欠缺。這一問題的典型表現是：像USDT這樣的主流穩定幣，其發行方僅能對部分鏈上資產實施技術性凍結（即“地址拉黑”），而大部分監管操作仍需依賴公鏈基礎設施的配合才能完成。
余偉文撰文稱，穩定幣匿名性與跨境便捷性滋生反洗錢難題，同時存在擠兌、存款遷移、系統性風險傳導及技術安全等隱患。中金公司研究部副總經理、銀行業分析師林英奇亦向本報記者表示，穩定幣的監管難點主要在于客戶身份識別（KYC）和反洗錢（AML）方面：目前監管主要在平臺層面對客戶資料進行審核，以及數字貨幣與法幣兌換環節識別客戶信息。但加密貨幣所應用的區塊鏈技術決定了當資金進入區塊鏈后，鏈上數據與現實客戶信息的映射難以追蹤，鏈上資金往來難以監測，導致監管難度增加。
從監管層面來看，余偉文表示，國際上以香港金管局為代表，積極參與FSB《全球加密資產活動監管框架》協作，推動跨境監管合作；香港本地則遵循“相同活動、相同風險、相同監管”原則，通過《穩定幣條例》明確發行人資質要求，并借助“沙盒”機制提前驗證業務模式。余偉文還強調，穩定幣牌照審批需嚴控數量，注重真實應用場景與市場信任，同時對儲備管理、反洗錢等合規能力，以及業務可持續性提出嚴格要求。
李波在2025夏季達沃斯論壇上還透露，IMF 和金融穩定委員會、巴塞爾委員會等機構將合作制定相關的標準和指引，幫助有關國家更好地實踐央行數字貨幣和穩定幣工作。
此外，由于穩定幣的沖擊，新興市場還須警惕“數字美元化”風險。姚情告訴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美元穩定幣憑借其快速、低成本及去中介化等優勢，已成為跨境支付和資金轉移的重要工具，深受個人及機構用戶歡迎。在拉丁美洲、非洲和東南亞等地區，大量居民持有和使用美元穩定幣，以規避本國經濟不穩定和本國貨幣貶值的風險，這實質上形成了數字形態的“美元化”進程。這一趨勢不僅強化了美元的國際主導地位，更對本身法定貨幣價值并不穩定的國家的法幣造成了一定的替代性影響，使其貨幣主權面臨嚴峻挑戰。
展望未來，李揚認為，面對穩定幣浪潮，中國需在兩條線上全面并進。第一條堅定推進人民幣國際化。鑒于穩定幣本質仍依附于主權貨幣體系，持續強化人民幣國際地位仍是核心任務。過往推進的本幣互換協議擴容、人民幣跨境支付系統優化、全球清算網絡完善，以及提升人民幣在“一帶一路”經貿中的使用率等舉措，均需堅定不移深化落實。?
葉凝遙也指出，離岸人民幣穩定幣正在展現出獨特發展潛力：依托香港《穩定幣條例》建立的監管框架，螞蟻集團、騰訊等科技巨頭正積極探索人民幣穩定幣在跨境貿易場景的應用，這為人民幣國際化提供了創新路徑。
對于另一條線，李揚提到，須正視穩定幣、加密貨幣與傳統金融體系的融合發展趨勢將難以逆轉。近年來歐盟、日本、阿聯酋、新加坡、中國香港等轉向了支持央行數字貨幣實驗、穩定幣、加密貨幣三者融合發展的模式。這種融合模式有助于實現三者互補發展，能夠全面改進支付效率和降低支付成本，重構全球支付體系，并帶動DeFi發展。但要注意，在推進穩定幣發展的過程中，還要解決好主權貨幣替代、洗錢和用戶權益保護以及貨幣政策失控問題。
穩定幣的發展崛起，是技術創新與制度約束的持續角力。它既非顛覆主權貨幣的“貨幣革命”，也非重構貨幣霸權的工具，而是重構支付體系的技術革命——用區塊鏈改寫價值轉移規則，卻始終受限于國家貨幣主權。
在這場技術革新中，美國試圖以立法將穩定幣納入“美元體系”，中國以離岸試點探索人民幣穩定幣，新興市場則須警惕“數字美元化”風險。展望未來，全球金融貨幣體系或許不會是美元獨霸或多元平權格局，而是主權貨幣、央行數字貨幣、合規穩定幣共存的復雜生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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