攬儲掮客涼了
季末、年末的銀行業總被“存款沖量”裹挾，資金掮客暗語牽線，“銀主”為短期套利涌入，虛假交易、高息攬儲、日間騰挪等亂象頻發，灰色交易一度成為行業“潛規則”，而今，這場持續多年的“時點狂歡”正出現降溫。
北京商報記者近日調查發現，在監管趨嚴、銀行業“反內卷”共識漸深的背景下，中小“散戶型”掮客開始逐漸淡出；部分掮客直言“銀行口子少了”；曾盛行的“日切套利”模式也難再操作，市場熱度已大不如前。不過，雖然大規模的沖時點行為出現降溫，但“余波”未平，在社交平臺上，仍有不少銀行基層員工以“季末任務緊急”“利率超合適”為由，求購存款。
攬儲焦慮背后，折射出的是規模情結與考核機制的“短板”，當監管亮劍、市場趨冷，“搶存款”已不再是可行之策，銀行唯有真正跳出“拼存款”的怪圈，擺脫對高成本負債的路徑依賴，才能從根本上化解時點壓力，找到可持續發展的長遠路徑。
存款沖量降溫
一直以來，存款沖量都是銀行業的“期末必答題”，每到季末、年末等關鍵時點，掮客便異常活躍，成為連接銀行與民間資金的灰色橋梁。掮客們頻繁發布諸如“某銀行，200，31―1，有資金來”等暗語式信息，吸引“銀主”參與短期套利。然而，在監管鐵腕、“反內卷”行業共識的雙重作用下，這一長期存在的灰產已然出現變化。
北京商報記者近日調查發現，相較此前資金供需兩旺的盛況，如今掮客群的在線人數明顯減少，群內活躍度也大不如前。在一個曾頗為活躍的存款沖量溝通群里，以往臨近季末，每天都有超過30條的沖量需求信息發布，掮客往往爭相掛出盤口等待“銀主”接單，而如今，日均信息發布量已降至十幾條左右，熱度明顯降溫。
這種冷清并非個例，北京商報記者以“銀主”身份咨詢了多位掮客，得到的反饋普遍如此。有掮客直言：“最近銀行的口子少了，來買存款的人也比之前少了一些。”
另一位曾頻繁在群內發布求購信息的掮客更是坦言：“我們現在不需要其他資金。”而就在去年，他還在四處尋找“銀主”合作，試圖通過短期資金騰挪賺取利差。
市場格局的演變，也加速了中小個體掮客的淘汰，部分“散戶型”掮客難以維系業務，逐漸退出市場，過去盛行的“日切套利”，即資金在月末最后一天打入銀行賬戶，次月1日即轉出等操作模式，也因監管技術的升級和銀行資金流向追蹤能力的提升而難以為繼。
談及存款沖量降溫現象，招聯首席研究員董希淼指出，存款沖量貼息下降和存款中介淘汰現象，這背后反映出部分銀行經營邏輯正從單純追求規模擴張和粗放式增長，轉向負債成本精細化管理。這既是在息差縮窄背景下采取的應對措施，也反映銀行經營理念轉變和發展模式轉型。
從價格層面看，盡管市場需求萎縮，但銀行存款沖量的價格尚未出現大幅“跳水”現象，仍維持在“萬1―萬2”區間，以存入2000萬元資金為例，通過一日沖量可獲得2000―4000元的收益。
北京尋真律師事務所律師王德悅提醒，存款沖量貼息的資金安全風險突出，灰色產業中介常采用資金池模式運作，當貼息價差收窄時，極易引發資金鏈斷裂，甚至部分中介跑路，導致儲戶無法收回本金。同時，信息泄露風險嚴重，灰色產業操作需提供身份證、銀行卡等敏感信息，這些數據可能被轉賣，用于電信詐騙等犯罪活動。
陷在指標里的銀行人
掮客存款沖量生意的持續降溫，基于多方原因。近年來，金融監管部門多次發文，嚴禁銀行通過“虛假存款”“同業協助”等方式虛增存貸比、流動性指標等，對“沖時點”行為進行精準打擊。同時，“反內卷”理念在銀行業逐步深入人心，越來越多的銀行開始注重長期穩健經營，減少對短期指標的過度依賴，多重因素疊加，使得曾經喧囂的沖量江湖，正逐步回歸理性與規范。
不過，從營銷端來看，雖然大規模、組織化的沖量行為已出現降溫，但在一些社交平臺和私域流量圈層中，銀行基層員工或客戶經理以個人名義發布求購存款的信息依然屢見不鮮。
“又到季末了，大家存款完成了嗎？”“銀行人月末沖存款，定期利率超合適，聯系我”“9月底的任務又開始了，求個人存款”，這類求助帖層出不窮。在這些帖子下方，常有手握資金的個人儲戶留言咨詢能給多少貼息，對此，部分銀行從業者并未公開回應具體數字，而是引導儲戶轉向私信溝通；也有部分銀行人員暗示“在能力范圍內會有適當補貼”，承諾額外收益。
對比而言，銀行基層員工的“求購”行為，更多源于個人績效考核壓力，目標客戶以普通儲戶為主，單筆攬儲額度普遍較小，集中在100萬―500萬元之間；掮客主導的沖量行為，通常面向大額、短期、機構化資金，交易金額動輒數千萬元，操作模式高度專業化，他們往往與“銀主”建立長期合作關系，通過暗語接頭快速匹配資金與銀行需求。
但無論是哪一種方式，此類攬儲行為都嚴重違反監管部門關于存款利率管理的規定，也變相抬高了銀行整體負債成本，扭曲了市場定價機制，破壞了公平競爭環境。
在王德悅看來，部分銀行員工仍存攬儲焦慮，社交媒體成新“戰場”，這暴露了當前銀行考核機制短期導向問題突出，過度依賴時點考核，如月末/季末沖量，忽視存款的穩定性，全員營銷壓力導致違規攬儲行為頻發。其次，質量指標缺失，缺乏對客戶質量、風險控制和服務體驗的有效評估，導致銀行片面追求規模擴張，忽視質量提升。監管與執行脫節，為迎合考核要求，部分銀行采取貼息攬儲等違規手段，扭曲激勵機制，損害銀行的長期發展。
部分銀行在社交媒體上“花式攬儲”的現象，看似是創新的營銷手段，實則深刻地暴露了當前銀行內部考核機制在轉型過程中面臨的路徑依賴、新舊邏輯沖突和結構性矛盾。董希淼進一步指出，盡管監管嚴禁“時點沖量”，但許多銀行的內部考核仍明里暗里看重月末、季末、年末的存款規模。社交媒體上的高息攬儲、短期理財產品，其爆發時點往往與這些考核時點高度重合，本質仍是“沖時點”的數字化新形態。此外，總行戰略(重日均、重期限)與分支行執行(重時點、重規模)嚴重脫節，部分分支行在短期考核壓力下，選擇了阻力最小、見效最快的路徑。考核指標設置方面，存款“規模”的權重往往遠高于存款“成本”。為了完成規模任務，客戶經理和分支行愿意付出更高的利息成本，這直接侵蝕了銀行的凈息差，與銀行提升盈利能力的根本目標背道而馳。
跳出惡性競爭怪圈
攬儲焦慮難消背后，是規模情結與短期考核機制的頑疾，長期以來的“內卷式”競爭已讓銀行業陷入“越攬越貴、越貴越攬”的惡性循環。
當前，“反內卷”已經上升至國家高度，2025年政府工作報告明確提出：綜合整治“內卷式”競爭。
“反內卷”的風也吹到了銀行業，在2025年中期業績發布會上，多位銀行管理層均提到，擺脫規模情結路徑依賴的重要性。招商銀行行長王良坦言，過去銀行業存在過度競爭與惡性競爭現象，尤其體現在貸款定價、存款價格以及債券投資費率等方面，部分競爭行為未遵循風險定價原則，甚至不計成本，既推高了風險，也違背了商業可持續性原則。
平安銀行行長冀光恒指出，“要把‘內卷式’競爭或‘自殺式’競爭帶來的長遠危害看清楚，從心態上回歸理性”。冀光恒強調，一個行業、一個企業最終要生存下去，要維持一個相對合理的盈利水平，要想長久下去，不僅需要監管的引導，每個從業者也應該積極踐行，不要破壞競爭中的基本秩序。
中信銀行行長蘆葦傳遞出以“反內卷”堅守經營底線的態度，他坦言，中信銀行已經摒棄了規模情結，堅持不以風險下沉或削弱風險抵御能力來換取短期的利潤增長。
未來，銀行如何在不“拼存款”的前提下實現可持續發展，董希淼表示，銀行的應對之策，絕非簡單的“拉存款”，而是要從“資產決定負債”轉向“客戶與服務決定負債”，核心思路是：既然存款留不住，那就用更好的產品和服務留住客戶的錢，并賺取管理費和服務費以彌補息差下滑和利息收入下降。比如，做大財富管理業務，大力發展理財、基金、保險、貴金屬等代銷業務，將客戶外流的存款轉化為銀行管理的金融資產(AUM)，從賺取息差變為賺取管理費和手續費，成功實現“化存款為中收”。再比如，強化支付結算與場景建設，嵌入居民的生活場景(繳費、購物、出行)和企業的生產場景(工資代發、供應鏈、財務管理)，提升客戶和存款黏性。
“銀行需通過戰略定力、服務創新、監管協同三位一體的綜合策略，實現從‘規模情結’到‘價值深耕’的轉型，最終回歸服務實體經濟的本源。在戰略層面，確立質量優先的導向，通過差異化定位實現特色化發展；在業務層面，聚焦實體經濟需求，創新科技金融、綠色金融等服務模式；在管理層面，重構考核機制，建立以客戶價值為核心的經營體系；在監管層面，完善政策協同，營造激勵相容的制度環境。”王德悅如是說道。
北京商報記者 宋亦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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