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親人逝去，該如何好好告別

2025-04-01 07:02:28 來源：解放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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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一生都在面對失去，而如何從失去中重獲力量，繼續前行，這是哀傷療愈的永恒主題。——唐蘇勤

喪親與哀傷，是每個人都不愿面對卻又無法回避的事情。當親人逝去的時候，我們應該如何好好告別？如何讓喪親者更好地與哀傷共存？請聽深圳大學心理學院副教授、哀傷與療愈實驗室負責人唐蘇勤在“一席”演講上講述哀傷療愈這個話題。

我的研究關注的是大家最不想面對卻又不得不面對的事情——喪親和哀傷。

我是從2011年開始接觸這個領域的。當時我在四川綿陽開展一個創傷項目，關注那些經歷過汶川地震的人。我發現，一些人在地震中失去了自己的至親，他們不斷回憶與親人相處時的美好時光，原封不動地保留著逝者的遺物甚至是生活方式，他們始終沒能走出來。我那時并不知道，這些創傷反應擁有一個共同的名稱——哀傷。

那時，國內學界對哀傷的實證研究很少，也很少有人接受過系統的哀傷咨詢訓練。

創傷項目結束之后，我回到了學校，沒想到自己很快就親身體驗到了哀傷。2012年深秋，我的爺爺去世了。他走得很突然，我從學校趕回去，沒能見到他最后一面。第二年過年的時候，我不敢去老房子里大掃除、貼對聯，因為害怕鄰居們會提起爺爺，更害怕看到爺爺的照片。悲傷、懷念、遺憾、回避……這些都是我在爺爺死后出現的哀傷反應。

何為“哀傷”

到底什么是哀傷呢？

哀傷不僅僅是一種悲傷的情緒。1944年，美國精神病學家林德曼對美國波士頓發生的一個災難性事件——椰林夜總會火災的死者家屬進行了研究，第一次系統地描述了哀傷的特征，開啟了對哀傷的實證研究。后來的學者們逐漸達成共識：哀傷是人們在經歷喪失后出現的一系列情感、認知、行為和生理的變化。

這里的喪失不僅指親友死亡，也包括其他類型的喪失，比如流產、寵物死亡、離婚、分手、失業、破產、確診重大疾病等。而我今天分享的重點是親友死亡帶來的哀傷，這也是學界研究最多的主題。

在親友死亡之后，人們的情感往往是很復雜的。除了悲傷、想念、內疚之外，有的人會出現對自己、他人或逝者的憤怒情緒，對與逝者的永久分離和未來的不確定性感到焦慮，也有人感覺孤獨或是情感麻木。

在情緒受到影響的同時，喪親者的認知也會發生變化。有一位女性在丈夫自殺后的幾年里，總是不斷去反芻事情的經過。她對我說：“我怎么也想不明白，為什么善良、樂觀、顧家的他會選擇這么走？是不是我在孩子出生后把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沒能更早地發現他心情不好？”她不敢再相信自己的判斷，不斷自我譴責，貶低自己的價值，對未來沒有信心。

記憶力衰退和難以集中注意力也是人們常常面對的挑戰。有一位母親在女兒自殺后，因為害怕看到女兒的照片而崩潰，就把女兒所有的照片都收了起來。但有一天，當她在路邊看到女兒喜歡的蘭花時，突然發現自己似乎想不起來女兒長什么樣子了。

這位母親還面臨著另一個困境。因為覺得女兒的死因不光彩，逢年過節當人們問起時，她總是說女兒在國外。還有一些人因此而斷絕了與原來社交圈的往來。

也有一些人用工作和事務來麻痹自己，把每天都安排得滿滿當當。他們以為把生活塞滿了，悲傷就無法進入自己的生活。可實際上，但凡有一絲縫隙，他們還是會被悲傷壓垮。

我還常常聽到人們提到自己心痛、胸悶、呼吸不暢。日本學者將這些狀況命名為“心碎綜合征”。人們會吃不好、睡不好，提不起精神，身體各處出現疼痛。在喪親最初的幾個月里，因疾病而死亡的風險會有所增加。

喪親對身體健康的影響會長期存在，甚至還會影響下一代。一項對生于2001年—2012年的瑞典兒童及其三代家庭成員的人口學研究發現：如果母親在未成年時經歷了喪親，她的孩子出現早發性哮喘的風險要比其他孩子高15%；而如果父親在未成年時經歷了喪親，孩子出現自身免疫性疾病的風險要比其他孩子高31%。

哀傷適應

在喪親的最初幾個月里，蔓延至情感、認知、行為、身體的哀傷反應往往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但好消息是，大多數人都可以自行從哀傷中平復。

我們幾年前利用中國健康與養老追蹤調查數據庫進行了一項對喪偶老人的研究。這些老人在2011年是已婚狀態，在2013年是喪偶狀態，在2015年大部分仍處于喪偶狀態，我們用抑郁水平來衡量他們的喪親適應情況。

調查結果顯示，有超過一半的人在“復原力組”，他們無論是在喪偶前還是喪偶后，抑郁水平都很低，說明他們對喪偶的適應能力很強。也有超過1/5的人在“慢性哀傷組”，他們在喪偶前抑郁水平很低，但在喪偶后抑郁水平有所升高且持續存在，說明他們受到了喪偶的影響。總的來說，大部分人能夠憑借自己的復原力適應喪親，他們的哀傷情緒會自行緩解。但與此同時，也有一部分人的哀傷久久不能平復，會發展為延長哀傷障礙。

在世界衛生組織2018年發布的國際疾病分類第11版中，加入了“延長哀傷障礙”這一精神疾病。它指的是在關系親密的人死亡6個月后，個體仍然出現持久且彌漫的哀傷反應，并且嚴重影響到家庭生活、社交、學業、工作等各個方面的表現。

在中國的喪親人群中，約有8.9%的人面臨著罹患延長哀傷障礙的風險。如果是失去唯一的孩子或者面臨非自然死亡，這種風險就會更高。

如何療愈哀傷

延長哀傷障礙的存在提醒我們，人們常說的“時間會治愈一切”，其實是一種誤解。如果已經發展為延長哀傷障礙，就需要精神科醫生進行臨床診斷和治療。

那么，我們是如何幫助患者療愈哀傷的呢？

美國心理學家沃登提出，穿越喪親之痛需要完成四項任務：接受現實、經歷痛苦、適應變化、重建聯結。如果沒能完成其中某一項任務，人們當然還可以繼續生活，但可能無法很好地將喪親經歷整合到自己的人生中。四項任務的完成沒有先后順序，每個人在完成各項任務時所面臨的挑戰也不一樣。我們會先評估他們在完成哪項或哪些任務時出現了困難，然后提供相應的支持。

第一，接受現實。

在喪親之初，很多人不愿意接受現實。有些人會心存幻想，將逝者的遺物原封不動地保存起來，以備他回來時使用。更多人會這樣說：“我理性上知道他不在了，但是感性上總覺得他還在。”也有一些人可能會迅速處理掉所有的遺物，或者選擇性遺忘美好的回憶。

我在做哀傷咨詢時發現，很多人在提到逝者死亡時會使用委婉的說法，比如“走了”“離開了”“那個了”。慢慢地，我會嘗試使用描述事實的字眼，比如“死了”“車禍”“自殺”，然后去觀察他們是否接受。事實上，大多數人可以越來越多地使用直接描述事實的詞語。

繪制哀傷故事線可以幫助人們逐漸接受現實。很多人在講述自己的喪親經歷時是很混亂的，一下子跳到過去，一下子又跳到未來，混雜著事實、感受和想法。通過在紙上記錄，梳理臨終、死亡、告別、葬禮等重要事件，可以幫助人們在理性和感性上逐步接受現實。

一位女大學生的母親突然因癌癥去世了。她在詳細記錄了自己接到電話、回家參加葬禮、過媽媽死后的第一個除夕、第一次清明為媽媽掃墓的過程后，從內心發出感嘆：原來事情真的發生了。

有時候夢境也能幫助我們接受事實。在我爺爺死后幾個月，就在我以為自己不可能從反芻和遺憾中走出來的時候，有一天我夢見了爺爺。夢里的他是我未出生之前的年輕模樣，場景是他離家出走好久之后終于愿意回家了。我在夢里就知道這是不真實的，所以我醒來之后大哭了一場。

當我們終于接受了親人逝去這個現實，我們才會更完整地將這段經歷整合到自己的生命故事中。

必須經歷的痛苦

第二，經歷痛苦。

在直面死亡現實的過程中，人們勢必會感受到強烈的痛苦。不要逃避，去經歷這些痛苦，這是走向哀傷療愈的關鍵。英國心理學家鮑爾比曾這樣寫道：或早或晚，一些回避了哀傷的人，通常會在某種情況下崩潰。

經歷痛苦的過程中會遇到來自喪親者個人和社會兩方面的障礙。喪親者個人會否認自己正處于痛苦之中，而只想去回憶那些快樂的瞬間，有的用酒精來逃避痛苦，質疑自己“怎么這么久了還沒走出來”。喪親者身邊的人也會出于安慰的好心，否認哀傷的必要性。比如他們會說：“你還要繼續生活，他也不希望看到你這樣難過。”

每天觀察和記錄自己的哀傷情緒，可以幫助人們打破這些自我批判和擔心。我們開發的哀傷療愈小程序中有哀傷情緒曲線功能，可以用0—10分對自己每天的哀傷最高點、最低點、平均情況進行評分。

比如，上午在會議室和同事開會，哀傷是3分，晚上一個人在家看電視，哀傷是8分。我們的用戶使用后對自己的哀傷有了不少了解：原來哀傷是會波動的，并不會一直那么強烈；總體來看，哀傷水平是在往下走的；哀傷水平的高低是與當時的情境息息相關的。

逐步進入哀傷情境也是幫助人們經歷痛苦的重要工具。通過一段時間的記錄，人們會慢慢了解到，在哪些情境里自己的哀傷會爆發，在哪些情境里自己的哀傷是可以承受的。慢慢地，他們就有能力進入那些原本無法承受的情境了。

一位喪偶的女性在丈夫剛剛去世時沒辦法住在家里，沒辦法睡在原來的房間里，更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套被子，因為以前套被子總是她和丈夫兩個人一起完成的。所以，她去跟父母住了一段時間，之后趁著整理遺物的機會她回家住在另一個房間里。再后來，她睡回了原來的房間，而且終于可以一個人套被子了。

作為旁觀者，當看到家人、朋友哭得很傷心時，請不要說：“別哭了，哭多了會傷身體。”而是可以這樣告訴他們：“想怎么哭就怎么哭，沒有關系，我會在這里陪著你。”你也可以陪著他們一起哭。

向過去告別

第三，適應變化。

在逝者已經不存在的世界里，我們面臨著很多變化。

有外部生活的變化。比如，丈夫去世后，妻子又當爹又當媽，換燈泡、通馬桶、開車接送孩子……原來另一半承擔的家庭責任都落在了一個人的肩上。

也有內在身份的變化。子女去世后，父母的身份好像突然就不存在了。如果不再是誰的爸爸媽媽，那我們是誰？在這種情況下，學習新技能、適應新角色、向他人求助，在每一次做到本來以為做不到的事情時鼓勵和欣賞自己，發掘出自己的潛力，才能讓自己變得更自信。

有一位年輕的媽媽，丈夫因病去世時女兒才兩歲。她的公公婆婆因為擔心她過于傷心，希望我能幫助她。在我們第一次見面時，她告訴我，丈夫一直很寵愛她，把她保護得很好，所以她現在不敢去想一個人如何面對未來的生活。她說，有一天深夜她坐在客廳沙發上哭，正好被婆婆撞見了，之后她再也沒在家里哭過。說完這句話，她突然哭了起來，從小聲啜泣到放聲大哭。

這次咨詢結束時，我問她：今天從這里離開后你要去哪里？她抬起頭，眼神堅定地說：“我要去報名學車！”我有點意外，但很快就完全理解了。我說，這樣你就可以帶著女兒去想去的地方了。說完，我們都笑了。半年后，她給我的QQ留言：“我現在可以開車上路了。”

當安慰一個喪親的親友時，我們可以表現出這樣的態度——“你不必節制哀傷，但我相信你可以順應變化”。

第四，重建聯結。

還有很多人在哀傷旅程中遇到的挑戰是想牢牢抓住過去與逝者相處的方式，而拒絕以另一種方式與逝者保持聯結。

我知道爺爺一直期待我成為我們家的第一個博士。在博士答辯結束的那一天，我在心里對爺爺說：我做到了。

有很多人跟我分享，當他們在生活中遇到困難時，似乎會聽到逝者在耳邊鼓勵他們；他們在做某些重大決定時，會去想如果逝者在的話，會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更多的人并不需要逝者的鼓勵和建議，他們看到突然出現的一只蝴蝶或是飛機窗外的一朵云，就能感覺到逝者似乎仍然陪伴在自己身邊。

如果感覺跟逝者之間還有許多沒說完的話，我們還可以給他們寫信，再以他們的口吻回信。在信里，我們和逝者可以相互道謝、道愛、道歉、道別。信不在乎長短，只在乎真實。

那位妻子在丈夫自殺后，或許最后也不會完全想明白為什么丈夫會做這樣的選擇，但她可以寫信。她起初覺得很困難，不知道該寫些什么。她想了很久，最終的去信與回信都只有幾個字，卻包含了所有。“你好嗎？”“對不起。”她哽咽著，流著淚讀出這幾個字，感到輕松了許多。她向過去告別，也向未來揮手。

從失去中重獲力量

當我們完成四項任務之后，最終會達到“整合性哀傷”的狀態：我知道他已經死了，我也知道自己很難過，但是我相信他還會陪伴著我，我和他還有聯結，我相信我的生活還有意義。

那天夢醒之后，我寫下了對爺爺的回憶與思念。關掉文檔，蓋上電腦，我才真正與爺爺告別。從那以后，我感覺自己好多了。

“好多了”倒不是說我不再流淚、不再想念、不再遺憾，而是我更了解自己內心洶涌的情緒如何起伏，我可以開始和別人談論這件事，還時不時地想，爺爺會希望我如何生活。

在爺爺死后的那些日子里，我更真切地感受到懷念與哀傷，體會到表達和告別的力量，也讓我真的開始相信：爺爺不在了，但我還能帶著他繼續生活。

與哀傷結緣十多年了，我的哀傷研究和實踐之路還在繼續。雖然，在現實中仍然存在不少挑戰——國內對哀傷的關注更多還處于研究階段，診療體系還很不完善，哀傷咨詢師很少，社會對死亡和哀傷也都比較避諱。但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們還是在努力做些什么。我們實驗室在2024年出版了《好好告別》這本書，希望讓更多人了解哀傷療愈，知道如何幫助自己、幫助他人。

很多人這樣問我：是不是研究死亡和哀傷后，你就不怕死、不怕親人去世了？其實不是，就算是充分了解這個過程，也不等于我完全可以抵御死亡的恐懼和哀傷。但無論如何，我能在面對死亡時更主動地做一些決策，更理解喪親之后的心路歷程，這讓我更加心安。

我們的一生都在面對失去，而如何從失去中重獲力量，繼續前行，這是哀傷療愈的永恒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