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傳統意義上的學位論文，山東大學2025年的畢業季，機械工程學院2022級碩士研究生王茜提交的是一份4.5萬字的研發報告和一套實體裝置。
在山東大學2025屆研究生畢業典禮上，校長李術才介紹，首批國家工程碩博士專項研究生王茜，成為山東省首位以實踐成果獲得碩士學位的研究生。王茜的研究生生涯可謂是幸運地走在由學校向企業平穩過渡的銜接橋上，以實踐磨練研究。
山東大學研究生院副院長史全岐評價道，“這是在企業的真環境里，開展真科研，解決真問題，產出真成果。”
答辯那天，王茜的導師，山東大學國家卓越工程師學院副院長、機械工程學院教授姚鵬站在后排，目光中透著欣慰與感慨。
這個場景，仿佛讓他看到二十年前日本大學實驗室里的自己。當年的姚鵬曾在導師嚴苛要求下突破創新，如今的他將這份匠心注入學生培養，助力新一代工程人才的蛻變。
王茜（右）與導師姚鵬合影
“產學”結合的獨特經歷
王茜能成為首位以實踐成果畢業的學生，并不是偶然。
這背后，離不開始終積極推動校企合作、帶領學生參與企業項目的導師姚鵬。
盡管以實踐成果畢業的政策于2024年出臺，但早在二十年前，姚鵬就已是學生時期就深入接觸企業項目的受益人。
“從小就喜歡拆東西，對齒輪、軸承這些零件充滿興趣”的姚鵬，高考后考入東北大學機械專業，并于本科畢業后繼續留校攻讀研究生，師從東北大學機械工程學院先進制造與自動化研究所所長、教授蔡光起。
不同于其他一輩子都待在高校從事科研的教授，蔡光起在考取博士前，就已在企業中工作8年，積累了大量“實戰”經驗。
這種從企業工程師到院校教師的身份轉變，讓蔡光起積極思考更適合學生的培養路徑——將企業資源帶入學術研究，讓學生真正從企業需求看待學術問題。
這種“學術+產業”的雙重背景深刻影響了姚鵬。
姚鵬
“當時我們本科大四還沒畢業，別的同學在享受畢業季時，我已經跟著蔡老師去工廠做課題了。”姚鵬回憶道。
從最初跟隨導師學習機床結構的三維和二維圖設計，到完成機床動力學分析、研制卷煙廠煙盒包裝機等，姚鵬在蔡光起的指導下，將課堂上學到的理論知識轉化為解決實際問題的能力，而那種由圖紙變成機器的成就感則讓他真正理解了機械工程的價值。
遺憾的是，姚鵬讀博的第一年，蔡光起就因病無法繼續指導，他需要緊急更換導師。姚鵬心一橫，決心破釜沉舟，索性直接轉變研究方向，出去看看。
此時，恰逢國家留學基金委中日交換項目啟動，姚鵬成功入選獲資助赴日留學的110人名單，赴日本東北大學深造。
選擇導師時，姚鵬延續了自己對“產學研結合”的追求，向日本東北大學研究生院醫工學研究科科長、日本學術會議會員（全國僅217名）、納米機械專業教授廚川常元發出郵件申請，并被順利接收。
一直以來，廚川常元都與佳能、尼康、東芝和松下等企業保持深度合作，實驗室的儀器設備也多由企業專項捐贈。留學期間，姚鵬不斷跟隨導師參與企業項目，學習日本科研人員的生產流程與工作作風。
“做實驗時，他們會全程站在設備旁觀察，連微小的震動都要記錄分析。”姚鵬說道，“他們的嚴謹帶給了我極大震撼，也培養了我一絲不茍的做事風格。”
姚鵬的博士課題是實現光刻機中光學玻璃無裂紋損傷的表面加工，但采用傳統加工方法，無論如何都難以完成精細控制過程。注意到相關文獻中曾使用ELID磨削方法后，姚鵬請教導師是否可以再用這種方法嘗試。
廚川常元只問了他一個問題：“別人用過的方法為何重復？博士如果沒有創新，那么就是不稱職的。”
這種對創新的極致追求，迫使姚鵬跳出常規路徑。他摒棄傳統磨削工藝，創新地結合激光輔助技術，實現了光學玻璃無損傷表面加工，這一成果也成為其博士論文的核心突破。
2011年，姚鵬博士畢業，廚川常元在其論文中為他題詞“研究第一”。他帶著這種研究精神與創新思維回到了中國。
從“實驗室小白”到“產線創新者”
姚鵬這種“產學”結合的獨特求學經歷，為他后來的育人實踐埋下了種子。而王茜與工程碩博專項的緣分，源于這顆種子的萌芽。
2022年本科畢業前夕，已確定保研進入山東大學機械工程學院的王茜，接到了姚鵬的電話：“有個國家工程碩博專項的名額，能直接參與企業項目，你愿意試試嗎？”
彼時的王茜對“專項”的理解還很模糊，只知道這是個“能做實事”的機會。“導師說不用擔心畢業，能跟著項目學東西”，她幾乎沒猶豫就答應了。后來她才知道，這個由中組部牽頭的專項，正是為了打破“產教脫節”的桎梏。而她，成了山東大學首批“吃螃蟹”的學生。
選擇課題時，王茜的研究方向幾乎是“量身定制”。
從項目立項前的合同辦理、經費轉賬，到學習姚鵬專門安排的光學、材料、機械等多學科定制化課程，再到項目啟動后畫圖紙、做鏡片膠合實驗，每月向校企雙導師匯報進度、排除技術風險，王茜完整參與了項目全流程。
“最開始畫夾具圖紙時，完全是理想化設計。”王茜笑著回憶。她在電腦上畫了一版又一版后逐漸意識到，實驗室的理論設計和車間的實際操作，相差不止一道鴻溝。
項目推進的一年里，“焦慮”是王茜最常提起的詞。每月月底要向歌爾匯報進展，每次一過月中，她就會不由自主地焦急起來，天天泡在實驗室。
“有時候盯著電腦屏幕發呆，覺得怎么改都不對，甚至開始刷手機，試圖逃避。”她笑著說道，“沒有別的辦法，只能接受和面對，然后再去找導師尋求幫助。”這種最真實的狀態，是每個像她一樣的初級研究者的必經階段。
企業給的鏡片是保密的非球面件，數量有限。王茜他們就自己在淘寶買平面鏡片做預實驗，“平面的便宜，壞了不心疼”。等平面鏡片的膠合精度穩定后，她才敢動用珍貴的非球面鏡片。
項目為期一年，于2024年五月份截止。但離截止時間還剩不到兩個月時，鏡片膠合始終離1微米的目標有“最后一公里”誤差。
“當時項目已經過了大半，大家都急瘋了。”王茜對《中國科學報》說道。
論文中的實驗失敗可以推翻重來，但與企業之間的合作若失敗，既降低對方的信任，又拉低自己的口碑，因此試錯率非常低。
王茜使用光學測量設備
為了更好地集中攻關，姚鵬組織了一場課題組頭腦風暴。十幾個人擠在小會議室里，從夾具精度聊到紫外固化功率，連做視覺處理的師兄都被拉來出主意。
“師弟王海仲幫忙通宵加工新夾具，杜旭偉師兄編了套視覺對準程序，而劉翔和白家榮師兄則在最后階段陪著我負責精度檢測。”王茜細數著團隊中一同并肩作戰的伙伴對于她的幫助。
為了搶時間，他們甚至一邊加工零件一邊調試設備，遇到問題立刻給姚鵬打電話。那段時間，姚鵬常常半夜接到電話，然后就組織會議。
校企合作不只是學生與導師為完成任務的團隊作戰，更是學校和企業之間的深度交流。每當實驗室研究與企業生產銜接出現問題，姚鵬會直接撥通歌爾工程師的電話，雙方對照圖紙探討參數細節。
最終，他們順利交付項目。而王茜也逐漸從“實驗室小白”成長為“產線創新者”，在解決真問題中實現能力躍遷。
打破校園與企業高墻
從學生時期受益于導師與企業合作項目的“乘涼人”，到如今主動培養學生的“栽樹人”，姚鵬將工程教育的創新范式悄然傳遞下去。
2024年4月，《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法》修訂通過，明確“實踐成果可替代論文申請學位”。山東大學研究生院常務副院長、國家卓越工程師學院執行院長韓勃就帶著鄭彬、張存生和姚鵬等負責人開始制定實踐成果認定的細則，為以實踐成果畢業的學生提供制度保障。
消息傳來時，王茜正在修改論文大綱，姚鵬鼓勵她大膽嘗試，“你的項目完全符合，試試實踐成果吧。”
準備答辯的日子，她像重新經歷了一次項目攻關。她將原本寫進畢業論文的研發過程濃縮成4.5萬字的報告，同時拍好裝置演示視頻。
答辯當天，來自歌爾、重汽等企業的專家超過了評審席的半數。他們的提問直奔核心，“夾具本身的制造精度可以達到多少“”鏡片定位如何移動”……一系列實際企業專家關注的要點拷問著王茜。
當評審主席宣布“通過”時，想起剛入學時那個連夾具圖紙都畫不明白的自己，王茜突然覺得“所有的熬夜和焦慮，都值了”。
王茜
其實，王茜并非個例。姚鵬帶的上一位學生劉凱，在校期間也曾深度參與歌爾項目。“有個研究環節需要用歌爾的實驗設備驗證最終結果，他干脆在歌爾和山大的聯合實驗室里工作了兩個多月。”姚鵬說道，“他后來選擇入職國企，這種在企業積累的經驗讓他一入職就成了技術骨干。”
“王茜的成果只是全流程培養中可見度最高的一環，其實更多的是我們培養理念、模式和過程的變化。”韓勃說道。
這種讓學生在真實產業環境中成長、推動教育鏈與產業鏈深度融合的培養路徑，也是山東大學工程教育從“理論教學”到“實踐育人”的深刻變革。
2012年，姚鵬通過“人才引進”入職山東大學。如何將學術扎根企業，讓所學東西有真正用武之地成為他首要思索的問題。
他將自己求學時期導師積極對接企業需求、帶領學生實現產學研結合的路子搬了過來。
入職初期，在閱讀領域內論文時，他會特別留意作者單位。看到北京一家航天院所的研究與自己方向契合，便直接奔赴北京，找到論文作者毛遂自薦，“我做的東西或許能幫上忙。”就這樣，他拿下了回國后第一個企業合作項目，為航天領域慣性導航核心部件解決了精密加工難題。
2021年，歌爾股份高級副總裁高曉光帶隊到訪山東大學，尋求光學制造與精密加工領域的技術合作。彼時擔任機械工程學院副院長的姚鵬，敏銳地捕捉到雙方的契合點。后來，山東大學與歌爾密切聯系，并從2023年起先后成立“山東大學歌爾智能精密制造研究院”“山東大學元宇宙產業研究院-山大歌爾研究院”。山東大學還與歌爾聯合申報省級重點實驗室、省重大科技項目，推出研究生聯合培養專項項目，形成“課題來自企業生產一線、研究在高校實驗室深化、成果回歸產線驗證”的閉環。
山大師生與歌爾專家交流
王茜這次的課題，正是基于兩者的深度合作。
不僅如此，據山東大學合作發展部部長王祿山介紹，學校和山東能源、濰柴、浪潮等省內龍頭企業正在積極籌備共建新興學院。
“更關鍵的是”，王祿山強調，“我們攜手這些行業領軍企業，聚焦的是未來5年、10年的科學問題，旨在幫助企業在‘無人區’提前布局。”
這種重實踐的培養模式，是否會因此忽略學生對基礎技術的探索？
“雙導師制“的全過程評價體系回答了這一疑慮。學生從開題就錨定企業“真問題”，在中期審查中動態校準方向，最終以企業與學校均認可的實踐成果畢業。
在傳統課堂里，學生或許能熟練背誦機械設計原理，卻未必知道具體實操細節；或許能推導誤差計算公式，卻未必能理解“1微米精度”對產線良率的實際影響。王茜的成長，是這種培養模式賦能學生的生動注腳。
此外，從最初參與項目時緊張回應進展，到在答辯時面對企業專家的追問游刃有余，在實際項目中不斷與企業工程師面對面交流的無形訓練，也讓王茜的人際溝通能力有效提升。
這種培養模式正在重新定義“工程人才”的成長路徑。它打破了校園與產業間的無形壁壘，讓學生在解決真問題的過程中，既錘煉了動手能力，又培養了溝通思維；既學會了技術創新，又懂得了落地邏輯。
當越來越多的學生像王茜、劉凱這樣，帶著在產線中淬煉的能力走向職場時，教育與產業的齒輪便真正嚙合在一起。
這或許正是工程碩博培養模式最深遠的意義。它不僅培養一個個優秀的工程師，更孕育一種讓人才與時代需求同頻共振的生態。
而王茜，已通過校招順利入職歌爾這家她早已熟悉的公司，開啟人生新階段。
（文中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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