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北京一個風雪交加的冬夜，中國科學院動物研究所（以下簡稱動物所）學術年會早已散場，園區里只剩下兩個并肩而行的身影還在激烈地交談。
他們是基因編輯專家王皓毅和進化遺傳學家張勇。前者拋出了一個設想：對自然界中成千上萬的可跳轉基因即轉座子進行“普查”，從中發掘新的基因工程工具。這是前人從未做過的事。
“幾十年來，全世界科學家經過大量努力，只開發出SleepingBeauty和PiggyBac這兩個可以廣泛使用的轉座子工具，憑什么確信我們還能找到更好的新轉座子工具？”張勇發問。
“過去還沒進入基因組挖掘的時代，SleepingBeauty與PiggyBac被發現有偶然性。如今，我們有前所未有的基因組信息資源，系統篩查一定能發現更多更好的工具。”王皓毅堅定地說。
這場三小時的雪夜討論，于7年后在Cell上“開”出了碩果。那個寒冷的夜晚帶來的不僅僅是科研成果，更是兩位風格迥異的科學家在底層價值觀上的碰撞與交匯。他們確定——彼此將是長期的合作者。
不喜尋常路的“探險家”
“所謂科技制高點，不一定只是眼前看得到的高峰，也可能是高峰背后的濃霧，那里或許是沼澤、大坑，但也或許是更高的山峰，只有科學家敢于憑借自己的直覺去探索，才有可能做出顛覆性的發現”。在動物所里一次圍繞“如何搶占科技制高點”的討論會上，王皓毅提出自己的觀點。
像一位不喜尋常路的“探險家”，王皓毅偏愛新的嘗試，不斷拓寬科研和人生的邊界。在他的辦公室，一把吉他隨意地斜靠在書桌旁。2015年，剛到動物所工作不久，王皓毅拿著這把吉他，在與同學們交流的時候彈唱起自己寫的歌。
“文藝青年”只是他的冰山一角。2009年，王皓毅在美國華盛頓大學獲得博士學位。讀博期間，他不僅有優秀的學術成果，還擔任華盛頓大學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主席，積極組織迎接新生和中國新年晚會等華人社區服務活動。他感受到，只有將不同的人與思想鏈接起來，才能實現更大的自我價值。
他將這種熱情帶到了動物所。2014年回國入所后，他一直嘗試推動不同方向研究者的交流。近年來，他發起組織所里的“IOZ Friday Seminar”活動，讓所內外的專家與青年學子定期相聚、自由交流和思想碰撞。在王皓毅看來，這種學術交流并非出于功利目的，而是希望營造更好的科研文化，讓更多的人能夠真正享受科學。
人生如此，科研亦然。王皓毅的哲學是——“在某種意義上，足夠的廣度可以形成另一種方式的深度。”
傳統生物學研究往往強調深度，如聚焦某一類生物學現象、某一個基因家族做深入的研究。王皓毅認為，如今海量的生物數據就像一座豐富的寶礦，近年來人工智能的發展更是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從“單點深挖”轉向“廣泛地、高通量地功能研究”將助力全新生物學機制和技術的底層發現。
由此，王皓毅在研究中積極采用“數據驅動”的模式，通過高通量的實驗收集高質量標準化生物數據，才能獲得更多更好的發現。今年，他開始著手在實驗室建立自動化實驗平臺，將進一步提高功能數據獲取的效率。
在基因組數據分析方面具有深厚積累的張勇和在高通量功能實驗經驗豐富的王皓毅的通力合作產生了這項發表于Cell的成果。轉座子是能在基因組中“換位”的遺傳元件，此前只有少數被開發為基因工程工具。該研究通過大規模篩選，發現40個在人源細胞中具有轉座活性的新型DNA轉座子，大大擴展了工具庫。
王皓毅
精益求精的科學“匠人”
在動物所的走廊里，張勇的腳步一向沉穩。他的科研風格亦是如此——厚積薄發、嚴謹細致、精益求精。他的辦公桌上堆滿了書籍和論文，許多打印出的論文都被細細地做過筆記。
對張勇而言，每篇論文的設計、寫作都需要大量時間，論文的完成不是“趕工”，而是細致的“攻堅戰”。他會先吃透所有文獻、厘清所有科學邏輯、“集齊”所有細節后，才動筆寫作。以這篇Cell論文為例，第一作者、王皓毅組博士生張童童交來初稿；張勇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密集地“沉浸式”打磨；將轉座子的大規模挖掘、活性或進化特征的刻畫、工具開發等多方面有機結合。
采訪中，當記者在某個技術細節上露出疑惑，張勇干脆拿出幾張白紙，一邊畫圖一邊解釋，把抽象的分子機制畫成形象的箭頭、符號和連線，讓人恍然大悟。這樣的耐心與條理，也正是他帶學生時的常態——即便在跨課題組協作中，他仍以師者之心傾囊相授，將張童童視為“親傳弟子”般培養。
張勇向《中國科學報》聊起了他的一個想法——繪制并比對人類與小鼠大腦的完整轉錄因子圖譜，弄清楚人的大腦皮層，尤其是大腦前額葉在進化過程中的快速擴張會不會埋下隱患。他推測，經過快速擴張的人類大腦更大、更復雜、能抽象思考，但其“快速膨脹”可能帶來副作用，如推動負責思考與決策的前額葉區域進化的人類特異重復基因更容易突變，或許引發神經功能障礙。
張勇希望，如果能找到高頻出問題的“靶點”，就可以嘗試研發藥物，從而幫助自閉癥、癲癇等神經系統疾病患者。
“同理心對科學家至關重要。”在張勇看來，科學偏向純理性的思考，其本身可能對人有異化作用；時間長了，如果沒有自我覺察，人就會缺乏同理心而變得更加機械化。在尋找科研合作伙伴時，他也很看重對方的這一點。
在那次雪夜對談中，張勇看到了王皓毅這位“硬漢”心中柔軟和溫暖的部分——他們兩人都關注人類疾病，希望盡己所能幫助患者。風雪中，這種純粹的人文關懷交疊在一起，他們也建立起對彼此深厚的信任。
“超越科學本身的，恰恰是科學家的‘人同此心’。”正是這份共同的底層價值觀，讓兩人的互信與合作更加緊密。多年共事，兩人的合作相得益彰，王皓毅欣賞張勇的淵博與嚴謹，張勇欣賞王皓毅的果敢與開闊。
在他們看來，持久的科研合作需要三重支柱：底層價值觀的契合、科學上的差異性和性格的互補。也許多年后，他們還會想起那場激烈的雪夜討論。也不知那時的對話將在未來延伸向何方，去繼續探索哪些未知的科學方向。
張勇本文鏈接：王皓毅與張勇：基因“探險家”和進化“匠人”的雙向奔赴http://www.sq15.cn/show-11-25388-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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