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王峰 北京報道 《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以下簡稱“‘十五五’規劃建議”）提出，“統籌教育強國、科技強國、人才強國建設”，對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作出一系列新部署。
“十五五”時期，我國將謀劃實施一批教育領域重大戰略任務、重大政策舉措和重大工程項目，其中，啟動新一輪“雙一流”建設、加快中考改革探索、穩步擴大免費教育范圍、探索延長義務教育年限等備受社會關注。
受訪者供圖
如何全面把握好“十五五”時期教育改革發展的新要求？近日，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專訪了中國教育學會副會長、華中師范大學國家教育治理研究院院長周洪宇。周洪宇教授是教育領域權威專家，目前承擔多項教育強國建設研究課題，他還直接參與推動了擴大免費教育范圍、地方本科高校應用型轉型等重大政策。
推動高等教育提質擴容
《21世紀》：“十五五”規劃建議提出，加快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引領發展新質生產力。應該如何通過一體推進教育科技人才發展，不斷催生新質生產力？
周洪宇：教育科技人才一體推進，既是以教育現代化催生新質生產力涌現的過程，也是加快發展新質生產力賦能教育現代化的過程。
首先，要推動產學研一體化，實現學術導向、教育導向和市場導向的統一。既要推動高校積極介入產學研合作創新平臺建設，發揮新知識、新思想、新技術主要策源地的作用，也要推動學術研究獲得的知識創新成果迅速轉化為學生的創新素養，還要建立高校與產業界的深度合作機制，加快知識創新轉向技術創新、產業創新的進程。
其次，要建立科教融匯發展機制，以科教融匯聯通知識與勞動力的生產過程，優化創新要素配置，以創新要素打通教育鏈、科技鏈、人才鏈。
最后，要推進職普融通、產教融合，要適應綠色生產力、數字生產力等生產力革命的新要求，關注新一代信息技術、人工智能、新材料、新能源等新興產業和未來產業的發展變化，建立中國特色的職普融通和產教融合機制。
《21世紀》：高校在支撐社會經濟發展上發揮了重要作用，下一步，如何圍繞科技創新、產業發展和國家戰略需求，推進高校分類改革？
周洪宇：目前，我國已建成世界最大規模的高等教育體系，但距離高等教育強國仍存在結構性短板。在此背景下，“十五五”規劃建議特別強調，推動高等教育提質擴容，擴大優質本科教育招生規模。
首先，要適度擴大“雙一流”建設范圍，重點布局理工農醫、人工智能等新興學科，強化基礎學科和特殊領域學科的建設。在現有147所“雙一流”高校的基礎上，分步擴容至200所左右，形成頂尖高校、核心支撐高校和區域特色高校梯隊，聚焦優勢學科，分層聚焦國際競爭、國家重大領域和地方發展需求。同時完善高校動態調整機制，對高校學科實力進行周期性評估，避免高校盲目擴張，確保促進高校實現能進能出的良性發展。
其次，要推動部分地方普通本科高校向應用型本科轉變，在結構不斷優化過程中使人力資源開發水平更加適應經濟社會發展需求。要鼓勵應用型本科高校舉辦職業技術學院或開設職業技術專業，一方面，緊密結合區域主導產業，為本地企業定向輸送人才，更好滿足產業升級和經濟結構調整的需要；另一方面，培養更多高層次技術技能人才，促進教育鏈、人才鏈與產業鏈、創新鏈有效銜接，化解大學畢業生就業難題。
第三，要穩步擴大職業本科高校數量和招生規模。職業本科教育是完善職普融通的現代職業教育體系的重要突破口，有利于打破職業學校學生持續發展“天花板”，搭建人才成長“立交橋”。要積極推進中職與高職、本科貫通式培養，完善一體化人才培養方案，著力構建完整、有機、互聯、貫通的職業教育生態鏈條。
推動基礎教育擴優提質
《21世紀》：我國學齡人口漸次達峰，教育資源面臨著短期不足、長期可能有富余的動態變化。應該如何落實“十五五”規劃建議提出的“健全與人口變化相適應的教育資源配置機制，擴大學齡人口凈流入城鎮的教育資源供給”？
周洪宇：有研究測算，全國基礎教育學齡人口將從2023年的23333萬人下降至2035年的14004萬人，降幅為39.98%。從空間分布來看，近年來乃至未來一段時間，我國學齡人口將呈現“三向流動”的態勢：一是高等教育學齡人口持續增加；二是學齡人口持續由農村向城市聚集；三是學齡人口持續由中西部向東部轉移。面對人口變化對教育需求的影響，應靈活調整教育供給，優化教育資源配置。
優化教育資源配置是教育強國建設的重要內容。應該建立三級響應機制，構建“國家—省—市縣”三級聯動的教育人口監測預警系統，形成對人口總量變化、結構遷移、空間流動的實時監測網絡。在國家層面，應重點把握人口跨省域流動規律；在省級層面，應強化市際協調；在市縣層面，應構建精準化學齡人口入學需求預測模型。
在人口持續流入的城市，應該深入實施基礎教育資源擴優提質，增加學位供給，同時加強教育資源跨學段統籌調配。在鄉村學齡人口持續減少的地區，實行小規模學校標準化建設與縣域“教聯體”建設雙軌策略：一方面，建設鄉村小規模學校，推進小班化教學，發展個性化教育，進一步縮小城鄉教育差距；另一方面，加強縣域“教聯體”建設，積極推進城鄉義務教育優質均衡發展，深化城鄉一體化建設。
《21世紀》：目前，各地正在推進高中階段學校均衡派位、登記備案等多元化錄取機制。加快中考改革探索，要如何改變以升學為導向的資源配置方式，減輕學生學業壓力？
周洪宇：當前中考招生錄取中的“唯分數論”取向仍未根本扭轉，過度競爭加劇教育焦慮，影響了創新型人才的培養。深化招生錄取改革，要打破傳統“唯分數論”的思維定式，著力破解過度競爭困局。
具體而言，一是試點采取等第制與綜合評價相結合的錄取模式。實行等第制之后，學生的成績單上不再出現具體的分數，取而代之的是將學生學業成績轉化為A～E五級，再結合綜合評價對學生進行整體研判，改變“分分計較”的現狀。二是統籌推進市域內高中階段學校多樣化發展，加快擴大優質普通高中教育的資源供給。三是探索初中畢業生通過均衡招生政策進入優質高中，減輕學生升學壓力。四是建立職業教育吸引力提升機制，在初中設立職業教育體驗周，讓學生提早感受職業教育的魅力。
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
《21世紀》：多年來你持續呼吁擴大免費教育范圍，今年秋季學前一年免保育教育費政策惠及1200多萬兒童。我們注意到，在全國實行免費學前教育政策后，“十五五”規劃建議繼續提出，穩步擴大免費教育范圍。你認為免費教育還可以在哪些方面擴圍？
周洪宇：探索逐步擴大免費教育范圍，應循序漸進、分步推進，可以考慮將免費教育向學前教育和高中教育“兩頭延伸”，加大對特殊教育的支持力度。
首先，逐步對經濟困難的嬰幼兒家庭實施免費托育。支持機關、企事業單位、產業園區等積極創造條件，向經濟困難的職工免費提供托育服務。在滿足學前教育需求的基礎上，鼓勵和支持有條件的幼兒園開設托育班，為2～3歲經濟困難的幼兒家庭提供免費托育服務。
其次，逐步實現家庭經濟困難兒童學前教育免費。可考慮在“十五五”期間，面向家庭經濟困難兒童實施學前兩年免費教育；在“十六五”期間，面向家庭經濟困難兒童實施學前三年免費教育。此外，還應進一步提高對困境兒童的補助標準，著力改善困境兒童的受教育狀況。
第三，加快實施殘疾學生15年免費教育。爭取盡快在全國范圍內全面實施殘疾學生15年免費教育，將特殊教育免費范圍貫穿于學前教育到高中教育階段。鼓勵將義務教育階段特殊教育生均公用經費補助標準提高至每生每年7000元以上，有條件的地區可提前達到標準或適當提高標準，并提高特殊教育專項補助經費。
第四，對全國學生資助管理系統中推送的脫貧家庭學生、殘疾人子女學生等13類“重點保障人群”，可以優先探索逐步實施免費高中教育。
總之，穩步擴大免費教育范圍不宜“一刀切”，也不可超越國家財政承受能力，更不能為免費而免費，避免陷入部分國家已經出現的“教育福利陷阱”之中。
《21世紀》：“十五五”規劃建議提出了“探索延長義務教育年限”這個新提法，在過去，義務教育有向下延伸到學前教育和向上延伸到高中階段教育兩種觀點，你在學術界率先提出“義務教育向下延伸一年至學前教育”的觀點，這是出于什么考慮？
周洪宇：我國義務教育年限低于高、中收入經濟體的國家平均水平，也低于世界平均水平。教育適度超前發展，能夠為國家經濟轉型提供持久的內驅力。作為人力資源的基石，基礎教育為國民素質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對于跨越“中等收入陷阱”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因此，探索延長義務教育年限，是教育應對社會轉型所作出的積極選擇，也是實現教育現代化的必然要求，更是我國教育未來的發展方向。
常常有輿論把“普及高中階段教育”等同于“義務教育的延長”。眾所周知，義務教育是公共產品，具有公益性、普及性、免費性和強制性，保障適齡兒童接受義務教育、確保一定的投入是政府的法定責任。而目前我國雖進入中等偏上收入國家，但目前我國財政支出能力還不足以將三年高中教育納入義務教育范圍。而如果實施一年的高中階段普及教育，勢必擾亂高中階段一以貫之的教育體系。義務教育向學前教育延伸則是國際社會的普遍趨勢。因此，我國學制調整的思路應該是：在全國學前教育普及率得以鞏固后，將學前一年教育納入義務教育階段，實施十年義務教育。
成功的學前教育可以提高兒童的學習效果，尤其是學前一年教育在幼兒數學學習和語言發展上的增值效應顯著。世界經濟合作組織國際學生評價項目的數據顯示：在全球接受調查的65個國家中，有58個國家至少接受了一年學前教育的15歲學生比從未接受學前教育的學生的學習成績更好。除此以外，國內外研究表明，學前一年義務教育的實施，可以有效縮小不同階層兒童發展差距，有利于教育公平。而且，從國家發展的戰略高度看，實行學前一年義務教育，可以減輕家庭教育負擔，解放更多勞動生產力。
雖然從2025年秋季學期開始我國實行一年免費學前教育，需要指出的是，免費教育不等同于義務教育。免費教育是指不收取學生學費、雜費和保育教育費的教育。義務教育作為國家立法實施的學校教育制度，必須遵從公益、普及（普惠）、免費和強制原則。截至2024年底，我國學前教育毛入園率達到92%。“十五五”期間，要繼續大力發展學前教育，穩妥推進免費學前教育，爭取在“十五五”后期把學前教育毛入園率提升到95%以上，為將學前一年納入義務教育創造基本條件。
《21世紀》：義務教育學制持續引發社會熱烈討論，”十五五”期間有怎樣的探索方向？
周洪宇：“十五五”期間應加強學制調整問題的研究與實驗，為未來學制合理調整打下基礎。目前我國義務教育實行小學六年、初中三年的“六三”學制，曾經實行的兩種實驗學制，即小學五年、初中四年的“五四”學制，和小學五年、初中三年的“五三”學制已經極少使用。國內有人對“六三學制”提出不同的意見，他們認為，小學的年限太長，把五年能夠完成的任務硬是拖到六年，既浪費國家的人、財、物，也延緩甚至阻礙了學生的身心發展，而初中只有三年，大量新學科在此階段出現，導致學生學業負擔過重。
現行小學六年學制確實太長，已不完全適應當代經濟社會和教育發展的現實以及兒童自身發展的需要。目前我國的教育改革和發展處在至關重要的階段，我認為借鑒與吸收1922年頒布的壬戌學制的精髓，對加快推進中國教育現代化具有鮮明的現實意義。壬戌學制吸收當時的心理學研究成果，將兒童的身心發展特征納入學制擬定的考慮范疇，提供更大的彈性空間。壬戌學制將小學學習年限統一規定為六年，但也可以按照地方的實際情形暫時延后一年；將中學學習年限統一規定為六年，初高中各占三年，但也允許四年初中、兩年高中或是兩年初中、四年高中等不同分段形式存在。
我建議縮短小學年限，學制改革可將現行的“六三制”逐步改為“五四制”，并允許在局部試行“五三制”。在今后一段時期內，將全國極少數“五四制”實驗學校爭取擴大到占一半左右，改變目前“六三制”幾乎完全占主導的現狀，使學制更加靈活多元、富有彈性，滿足不同地區、不同發展水平、不同受教育群體的不同需要。
另外，要加快建設“九年一貫制”學校。“九年一貫制”是將小學、初中教育作為一個整體，協調安排九年的教育教學內容，對不間斷地提高基礎教育質量，幫助學生克服小學與初中銜接時在心理、學習、生活等方面的不適應，合理調整九年之間的教學內容密度，加強教育行政部門的整體管理等都具有積極的作用。
伴隨著社會政治經濟的持續發展，當教育難以滿足社會實際發展需求時，教育內部系統，包括學制就應該在新的形勢下適時調整和改進。當然，學制調整“牽一發而動全身”，學制改革不應是簡單延長或縮短年限，更要進行合理分段，使之更為科學并具有彈性，只能循序漸進，不能過于冒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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