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丨阿塔西：中國瓷器如何影響泰國陶瓷的形與神？
中新社曼谷10月27日電 題：中國瓷器如何影響泰國陶瓷的形與神？
――專訪泰國陶瓷考古與貿易史學者阿塔西?素堪
作者 李映民 趙婧楠
中國與包括今泰國在內的東南亞地區商貿往來源遠流長。中國瓷器漂洋過海，深得泰國人喜愛。歷代暹羅王室尤為珍視，不僅大量收藏，還曾向中國窯場特別訂燒御用瓷。在中國影響下，泰國逐步建立起本土窯業體系，融合中式工藝與本土審美，形成獨具特色的陶瓷風格。
中國陶瓷如何影響泰國陶瓷文化？又在中泰文化交流中扮演什么角色？近日，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泰國陶瓷考古與貿易史學者、泰國清邁文化博物館項目代表及藏品管理負責人阿塔西?素堪，對此作出解讀。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能否簡要介紹泰國陶瓷的發展史？
阿塔西?素堪：泰國陶瓷的發展可追溯至公元11至12世紀高棉時期。彼時的釉陶作品受到中國宋代陶瓷的深刻影響，多采用青綠色、灰綠色或褐色釉面，結合刻劃與壓印等裝飾技法。
自13世紀下半葉起，元明兩代中國瓷器經海上絲綢之路大量流入東南亞。這一時期的泰國陶瓷，借鑒中國的青瓷、白釉與青花瓷等，在器形、釉色與裝飾語言上趨于規整優雅，實現本土化延展。
18世紀以后，大量華僑華人移民在暹羅定居。中國青花與各類彩瓷源源輸入，成為王室與民間日用及宗教禮儀中的要器。其間，中國景德鎮工匠依據泰國宮廷規格定燒五彩瓷，成為泰中陶瓷交流的深度協作范式。
19世紀中葉，暹羅開始購入陶土等原料，推動五彩瓷的本土化生產，由泰國匠師自行設計、繪飾、施釉并入窯，形成泰式風格鮮明的五彩器物。其紋樣題材除宮廷吉祥圖式外，也大量取材本土文學與史詩，如《羅摩衍那》《伊瑙》等。由此，泰國五彩瓷既承接中國瓷藝的工藝體系，又融匯泰國的神話與宮廷素材，嚴整典雅又不失靈動。
泰國陶瓷在“形”與“神”兩方面，廣泛借鑒中國瓷器，經過與本地信仰、宮廷審美和社會結構的交織重構，最終形成本土陶瓷文化。泰中陶瓷交流史，實際上就是一部以器物為媒介、以文明互鑒為核心的文化交往史。
蘭納時期的綠釉與釉下黑彩陶器，展現出15至16世紀中國瓷藝對當地的深遠影響。現展出于清邁國家博物館。受訪者供圖中新社記者：在工藝上，中國瓷器的傳入如何推動泰國本土瓷器的發展？
阿塔西?素堪：泰中的陶瓷交流，是以技藝為媒介的文化互動。自古以來，中國陶瓷在東南亞多地，既是貿易品，也是技藝與文化傳播的載體。
中國瓷器的傳入，為泰國陶藝提供了系統化的生產范式。素可泰與西薩查那萊等地的古窯遺址表明，當地窯爐借鑒了中式龍窯與饅頭窯的原理，并在材料與形制上加以改良，以適應本地資源與環境。這種吸收與調整，推動泰國陶瓷由分散手工向區域化生產轉型。
同時，中國經驗也激發了原料與釉料的本地創新。東南亞缺乏高嶺土與鈷料，泰國陶工以本地黏土和氧化鐵顏料為基礎，發展出釉下黑彩體系，并通過調控窯溫與配方，燒制出質地堅實、色調溫潤的器物。
此外，泰國陶工在吸收中國技藝的同時，與周邊國家工匠形成以泰國北部為中心的交流圈，使制瓷技藝在多元文化的交匯中不斷延展。
總體而言，中國瓷器的傳入不僅提供了工藝范式與審美參照，也促使泰國陶工在材料、窯爐與燒造上不斷革新。這一過程推動泰國陶瓷由實用走向精工，并為其美學與文化的再創造奠定了基礎。
中新社記者：從“形”之層面看，中國陶瓷的造型理念與形式規范如何被泰國陶藝吸收？
阿塔西?素堪：中國陶瓷的器型結構與紋飾表達一直深刻影響泰國陶藝。泰國并非單純復制中式范式，而是在吸收其造型秩序與構圖美感的同時，將佛教意象、自然圖案與本土裝飾傳統融入其中，在中式秩序與本土感性之間取得平衡。
素可泰與西薩查那萊時期的高足碗、高圈足盤等器形，雖承襲中式比例與形制，但在結構上更注重線條的流動與造型的輕盈，呈現出泰人偏好的“柔和與靈動”之美。
泰國陶工在中式造型體系與裝飾語匯上，實施了本土化的創造性改造。其所稱“五彩”與中國語境相同，屬工藝名目，而非字面“五色”之實數――傳統作品常見三至八色不等，而經系統訓練的泰國匠師可穩定運用逾三十種釉色。泰國五彩瓷還在傳統器身結構中融入手鼓形、蓮瓣形等本土母題，形成兼具東方秩序與熱帶張力的視覺風格，充分體現“以中為師、以我為體”的藝術立場。
約15至16世紀間，蘭納王國出土的明代白釉、青花與釉上彩瓷器，展現了當時中泰間的陶瓷交流。現展出于清邁國家博物館。受訪者供圖中新社記者：從“神”之層面看，中國瓷器所承載的符號與理念是如何被吸收進泰國陶瓷的？
阿塔西?素堪：自14世紀起，泰國陶瓷的精神意涵，逐漸呈現出泰中交融的特征。泰國工匠將佛教符號與熱帶自然意象融入陶瓷裝飾，使其象征體系成為精神層面的再詮釋。
常見的神話人物與動物形象，如合十祈福的天神、守護王權的獅神、海獸與龍蛇等，都被賦予護佑、祈福與祥瑞的寓意，體現出泰國文化對神性與和諧的精神追求。中國的寓意符號也被重新解讀，例如“雙魚”紋樣被視為“多福與豐產”的象征，蓮花、牡丹、菊花等紋飾雖非本地花卉，卻因其吉祥寓意被廣泛沿用。由此，一種以信仰、吉祥與生命崇敬為核心的泰國宮廷美學逐漸形成。
與中國瓷器常見的“童子嬉戲”“八仙過海”等敘事題材不同，泰國陶瓷更強調宗教性與象征性，其圖案承載的不是故事，而是祈福與信念。這種再創造不僅展現出藝術層面的融合，更反映出泰中之間跨越地域與信仰的精神共鳴。
中新社記者：中國瓷器的引入，是否幫助泰國陶瓷發展出一種跨文化的藝術身份，同時保留其本土特色？這一過程對理解中泰文化交流有何啟示？
阿塔西?素堪：中國瓷器的傳入不僅深刻影響了泰國陶瓷在技藝與美學層面的演進，也推動其逐步形成一種兼具本土精神與跨文化特質的藝術身份。
自宋元以來，中國瓷器源源不斷地輸入東南亞，成為泰國陶工學習與再創造的重要范本。與此同時，泰中之間長期的外交與商貿往來，為陶瓷文化的交流提供了持續動力。
泰國在吸收中國技藝與審美理念的過程中，結合自身的宗教信仰、社會結構與地域文化，融匯印度及東南亞藝術傳統，創造出具有獨立風格的陶藝體系。泰國陶瓷既保留了中國陶藝的形式美與工藝理性，又孕育出本土的宗教象征與精神意涵。
當地時間2024年6月13日，多國外交官在泰國南部陶公府考察手工業。 中新社記者 李映民 攝從更廣闊的視野看，陶瓷只是泰中文明交流的一個縮影。除陶藝技術外，中國的思想觀念、審美趣味與生活方式也通過貿易、外交與移民的傳播深刻影響了泰國社會。這一歷史過程表明，泰中文化互動從不是單向移植，而是基于相互理解與創造性轉化的雙向交流。這種以“器”為媒、以“藝”通心的互動，構筑了兩國文明互鑒與共同發展的歷史圖景。(完)
受訪者簡介：
阿塔西?素堪。受訪者供圖阿塔西?素堪(Atthasit Sukkham)，泰國陶瓷考古與貿易史研究學者，現任清邁文化博物館項目代表及藏品管理負責人、曼谷SAC畫廊博物館項目負責人。他長期出任曼谷大學東南亞陶瓷博物館副館長，策劃并參與多項國際陶瓷學術展覽與館際合作項目。阿塔西畢業于泰國藝術大學，獲史前考古學碩士學位，研究領域聚焦于泰國古代陶瓷、沉船遺址、水下考古及海上絲綢之路，尤其關注陶瓷在中外交流框架下的跨文化流動與歷史作用。他多年來在國際學術期刊與會議上持續發表研究成果，系統闡釋陶瓷在海上貿易網絡與跨文化交流中的歷史地位，并積極推動東南亞陶瓷考古與全球學術界的知識互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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