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財經記者 陳思琦 深圳報道
6月首周，國際神經生物學專家陸偉、丹揚相繼宣布全職加盟深圳醫學科學院（SMART）。
“她同意全職來SMART那一刻，我對SMART的未來充滿信心。”顏寧的期待，折射出深圳對全球頂尖人才的獨特磁吸力。
事實上，近年來頂尖學者加盟深圳的消息并不少見。去年，920名深圳學者入選全球前2%頂尖科學家榜單，深圳研究與試驗發展人員全時當量達46.1萬人年、居全國城市之首。
6月10日，中辦、國辦印發《關于深入推進深圳綜合改革試點深化改革創新擴大開放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
深圳新一輪綜改試點明確四方面改革任務，“教育科技人才體制機制一體改革”被置于首位，堪稱“置頂”。
這一改革遠非簡單的區域試點試驗，隨著以人工智能為代表的第四次科技革命的到來，其深層價值在于回答時代命題：科研自由與舉國體制如何兼容，市場效率與基礎研究如何平衡。
深圳理工大學校長樊建平接受南方財經記者采訪時表示，如今的科技創新不再簡單遵循從科學到技術、從技術到產業的“0-1-10-∞”線性傳導，而是演化為一個復雜多維的動態網絡，高校、科研機構、企業等各個節點的創新主體相互交叉、影響，許多重大創新成果都是多學科交叉、多產業技術融合的產物。
從《意見》中，我們看到一些解法：以項目經理人制度實現戰略導向下的研發自主，在項目甄選、團隊組建、技術路線選擇、經費支配等方面賦予人才更大管理權限；強化企業科技創新主體地位，實現“企業出題-高校解題-市場驗題”閉環，形成政、產、學、研協同網絡，構建起“人才—技術—產業”的正向循環。
深圳，這座以“6個90%”聞名的創新之城正肩負起健全新型舉國體制、探路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強的歷史使命。
深圳“有基礎、有條件、有能力”
今年以來，DeepSeek攪動全球科技圈，人形機器人跑馬、跳舞、打格斗。熱鬧的底色，實為一場無聲到來的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
之于人工智能，業內常言這是一個全世界“最聰明的大腦”共同進行技術對戰的領域。波士頓咨詢亦有一組研究顯示，全球AI領軍企業選址時，對政策優惠的考慮權重降至12%，人才密度權重則升至38%。
新一輪科技革命的“人才權重”不僅在于數量，更在于創造力與自由度。在這方面，深圳有著先天優勢。
“深圳科技創新的主體一開始就是企業，尤其是民營企業，涌現了華為、比亞迪等行業龍頭。這些企業的特點是在某一領域很突出，比如華為做通訊設備，比亞迪做新能源汽車、電池等。”上海交大安泰經管學院教授陳憲談到。
數據顯示，2023年深圳R&D經費投入強度6.46%，居全國第二。其中，深圳企業研發投入占比常年保持90%以上，2023年達到93.3%，穩居全國第一。
另一面，深圳也深知一座城市的高等教育布局應與經濟規模相匹配。“深圳的路徑是，通過產業創新聚集相當多的財富、稅收，用以反哺基礎研究和科技創新，建設更多本土高校和科研機構。”陳憲說。
過去十年，深圳大手筆投入，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深圳技術大學、中山大學?深圳、深圳理工大學等8所高校密集建起，如今全市各類高校達17所。同時，深圳建成鵬城國家實驗室、14家全國重點實驗室、4家廣東省實驗室，全市各類創新載體超4000家。
企業之外，這一批年輕的高校與新型研發機構也成為創新的有力載體。據統計，2024年有920名深圳學者入選“全球前2%頂尖科學家”榜單，207人入選全球“高被引科學家”名單。
樊建平觀察到，我國長期以來形成了教育、科研與產業之間的相對隔離，深圳高校與科研院所起步晚，歷史包袱少、束縛少，更易于打破傳統壁壘，實現科教融匯、產教融合。
近幾年，許多創新案例可以佐證樊建平的觀點：全國首臺獲批上市的國產ECMO（體外膜肺氧合系統）聯動產學研資源，由中國科學院深圳先進技術研究院、邁瑞醫療與漢諾醫療合作研發；受阿里巴巴、招商局創投等頭部機構熱捧，半年累計融資5億元的機器人企業逐際動力，創始人張巍的另一重身份為南方科技大學長聘正教授……
在深圳，企業、高校、科研機構等各個節點的創新主體相互交叉，高水平人才允許穿梭于學界與業界，同時穿上“白大褂”與“西裝”。
這也是為何，此次《意見》賦予深圳“破解教育科技人才領域體制機制障礙”的新任務。
在6月12日國新辦新聞發布會上，廣東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張虎表示：“深圳有基礎、有條件、有能力在構建全面創新體制機制方面走在前、作表率。”
釋放“黃金時期”創新潛力
年輕的城市、年輕的高校院所里活躍的是年輕的科研團隊。
以2019年成立的深圳灣實驗室為例，目前實驗室建成科研團隊100余支，在職人員近1200人，其中30-40歲的全職青年PI（Principal Investigator）占比超60%。
“科學家創新的黃金時期，基本都在年輕時。”深圳灣實驗室黨委書記胡曉軍告訴南方財經記者，市場化、國際化、開放包容的科研環境更利于年輕科學家自我價值的實現。
南方財經記者梳理《意見》發現，一系列舉措均為問題導向，一致指向為科研機構、科技人才“松綁”，給前沿創新更多耐心，充分釋放“黃金時期”的潛力。
具體來看，《意見》要求深圳探索新型研發機構薪酬市場化管理制度，支持深圳醫學科學院在科研管理、人才聘用、經費使用等方面探索新機制；深化科研經費管理改革，實施“預算+負面清單”管理；探索實施科研項目經理人制度，在項目甄選、團隊組建、技術路線選擇、經費支配等方面賦予其更大管理權限；建立健全職務科技成果賦權、轉化和考核等機制，試行長周期考核等。
海外引才方面，《意見》也明確，完善人才配套服務政策，在引進海外人才及相關人事、科研、外事管理等方面賦予用人單位更大自主權。
文件著重“點名”的深圳醫學科學院成立于2023年底，由著名結構生物學家顏寧回國創辦，定位為一所集醫學綜合研究、人才培養和成果轉化于一體的高級學術機構。其運作機制靈活，不定編制、不定級別，自主設崗，實行社會化用人制度。
僅6月第一周，深圳醫學科學院就先后宣布神經生物學頂尖學者陸偉、丹揚的全職加盟。6月11日晚間，顏寧再發微博幽默預告“無獎競猜：又是誰要來”，并詳細回復網友：“深圳醫學科學院和深圳灣實驗室在招聘上不看是否有留學經驗、不論年齡性別，就主打一個唯才是舉、崗位適配、雙向奔赴。”
《意見》提及的科研項目經理人制度，借鑒的是美國國防部高級研究計劃局（DARPA）的創新模式。誕生于半個世紀前的互聯網、全球定位系統GPS、隱形飛機等先進技術，均得益于項目經理人制度，至今仍對全球科技影響深遠。
深圳清華大學研究院產業規劃研究中心主任劉戰國向記者分析道，DARPA打造了獨立靈活的扁平化任務型組織，采用項目經理全權負責制，撰寫資金招標書、選擇研發人員、監督和協助這些人員等都由項目經理自主進行，“高權限意味著更大的責任，反而能增強項目經理對項目的投入度。”
中國（深圳）綜合開發研究院常務副院長郭萬達也談到，深圳探索項目經理人制度，使科研機構以市場化機制運作，有利于減少科研項目的行政主導，使科技成果更高效地落地轉化。相應地，對科研人員也提出了新的要求，“一個經理人應該既懂科研、又懂市場。”
培育與未來產業“同頻”的人才
今年初，在全球規模最大消費電子技術展2025 CES現場，極動智能創新、云望創新等近十家由深圳科創學院孵化的科技企業站在了聚光燈下。
之所以備受關注，是因這些企業的創始團隊均為“00后”，且多在兩年內實現從沒有idea的個人到創辦企業并獲得天使輪融資的轉變。
“50后”任正非、“60后”王傳福、“70后”馬化騰、“80后”汪滔、“90后”劉靖康……深圳創新“代際傳承”的接力棒如今遞到了“00后”手上。
在此背景下，《意見》在育人方式創新上著墨頗多，要求推動新興領域工程教育與產業發展深度融合，支持高校和企業聯合培養高素質復合型工科人才，培育一批掌握硬科技的創新創業人才。
從全國層面看，今年“雙一流”高校本科招生規模增加2萬人，新增計劃重點投向國家戰略急需、基礎學科、前沿交叉和新興領域，以期讓人才培養與未來產業發展同頻“共生”。
而深圳的經驗是，“年輕”賦予了高校更強的產業適應能力。以深圳著力培育的“20+8”產業集群為例，新一代電子信息、數字與時尚、新材料、海洋產業等，在深圳大學都有多年的學科積淀；深圳理工大學首批開設的計算機科學與技術、材料科學與工程、生物技術、神經科學、合成生物學等本科專業，亦主要服務于戰略性新興產業發展。
“深圳的特色還在于有騰訊、華為等世界著名的頭部企業，在人才培育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南科大也與若干個頭部企業達成了非常好的項目合作。”中國科學院院士、南方科技大學校長薛其坤表示。
值得關注的是，《意見》還涉及技能人才培養模式的創新。其中明確，推動職業技能培訓與先進制造業集群培育提升深度融合，圍繞區域發展對技能人才的需要，支持外商按規定在深圳投資舉辦職業技能培訓機構，引進先進培訓課程、師資、教法等，探索產業鏈與職業技能培訓鏈有效銜接、高職教育與技工教育融通發展的技術工人培養模式。
《意見》印發翌日，教育部正式同意在深圳信息職業技術學院基礎上設立深圳信息職業技術大學。繼2023年成立深圳職業技術大學后，深圳迎來又一所公辦職業本科大學。
梳理兩所職業本科的辦學模式可以發現，科教融匯、產教融合是其共同特色。深圳信息職業技術學院建有騰訊、開源鴻蒙、麒麟信創、匯川4個高等工程師學院，并與商湯、大疆等共建了16個產業學院；深圳職業技術大學建成全國首家經華為認證授權的ICT學院支持中心，校企共同制定行業標準106個、專業教學標準81個、課程標準2158個。
這種教育、科技、人才的一體化改革，既保留舉國體制的資源優勢，又注入市場機制的敏捷基因，還留有面向未來的想象空間，為構建支持全面創新體制機制遞上了“深圳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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