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話劇名作、37年經(jīng)久不衰的《天下第一樓》完成橫跨逾月的內(nèi)地五城巡演，1月18日收官站香港首場拉開帷幕。演出前，與她相約在演出場地香港文化中心旁的咖啡館見面。
早前的溝通中，何冀平稱此處為“西式食店”。作為編劇的半個世紀以來，她以曹禺那句“戲演完了，人都走了，我竟愛那空蕩蕩的舞臺”為信仰，對舞臺的深愛，從她隨行的內(nèi)地之行就可見一斑。少為人知的是，何冀平對劇場配套亦大有講究，她在專欄中寫過這家餐廳，“勝在處于劇場旁邊，不怕看戲遲到”，且“雖叫咖啡館，餐點一點不含糊，便宜、好吃、不馬虎、不將就”，故深得她的青睞。人如其作，味覺審美亦如是。
懂吃愛吃，上可追溯到何冀平1980年代創(chuàng)作《天下第一樓》緣起。她陪同導(dǎo)演孫仲游北京，在全聚德宴客，孫仲反復(fù)詢問服務(wù)員烤鴨的來歷、做法、吃法，對方答不上來，只是笑，孫仲遺憾之余說：“你是編劇，寫寫北京烤鴨”。一席話，聽者有心，這才有了其筆下1917年張勛復(fù)辟亂世中，名滿京城的老字號烤鴨店福聚德；有了奔走經(jīng)營的盧孟實與常貴、王子西與洛英等人馬，還有店中高懸的那副對聯(lián)，“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風”。
“天下第一樓”，一切從“樓”開始。福聚德唐老掌柜重病退任前，請風水先生掌眼店面，說位處井兒胡同，地界低如陷在井底，故需起高樓整頓生意。兩位少東家一個沉迷唱戲、一個醉心武道，幸有外援盧孟實臨危受命當掌柜，周旋于三教九流，鞠躬盡瘁地扭虧為盈。表面風光下，偏偏“一個人干，八個人拆”，外有業(yè)界同行明爭暗斗，偵緝隊連番糾纏查大煙、沒落皇族死纏爛打；內(nèi)有伙計們的針鋒相對，還有少東家不忿掌柜功高蓋主，聯(lián)手算計要將其架空，盧孟實的半生心血換來什么？事了拂衣去，也許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京港雙城 人藝文脈
何冀平1951年生于北京，父親曾是李宗仁屬下，隨時局變幻，她在香港讀完幼兒園又返京，童年跟隨長輩，大小飯莊沒少吃，卻多以顧客身份出入，怎寫出如此真實的“打工人生”？她認為，筆下大小人物，都要從最有生活的一面出發(fā)，否則觀眾不會接受懸浮的大道理，只會覺得“那是他不是我”，也難以在戲中沉浸。小處著手、大處著眼地寫出情懷，唯一的辦法就是深入生活。
本著要為“五子行”立傳的心，她將福聚德細分為堂（跑堂）、柜（掌柜）、廚（后廚）。除了虛構(gòu)出的中心人物盧孟實，另外兩條線索也有血有肉：“堂”之常貴，一張笑臉迎來送往、八面玲瓏口若懸河，脫胎自何冀平為了創(chuàng)作，走訪“西來順”干了60年堂頭的李祥壽，她曾以《飯館里的將軍》一文，盛贊他“干了一輩子調(diào)和眾口的事業(yè)”，不卑不亢、不火不躁的圓融，“說是心理學家也不為過”；至于“廚”之一眾年輕學徒，還有誰也不服誰的幾朝元老羅大頭與外聘新廚李小辮，則來自何冀平在全聚德烤鴨班三個月的學習經(jīng)驗，為了摸清這門“藝術(shù)”，她甚至報讀過烹飪課程，拿下了二級廚師資格證。
一樁著名的軼事，是北京人藝1988年初排，飾演盧孟實紅顏知己、八大胡同名花玉雛（此次港版改名“洛英”）的呂中，有段長長的報菜名。呂中問什么是“勾琉璃芡下明油，倒掛出鍋”？三十出頭初出茅廬的何冀平，將制作程序?qū)Υ鹑缌?，語驚四座。老院長曹禺特意從醫(yī)院回家，把她和導(dǎo)演夏淳、顧威請來，“從下午談到掌燈”，給出指導(dǎo)意見：這戲要“玩兒著排”。詢問何冀平，這是什么意思？她答，彼時，改革開放沒多久，曹禺要求舍棄一本正經(jīng)的姿態(tài)，明朗靈動，不要把盧孟實演成英雄，“他一眼可以看出，你的作品是不是有前景、是不是有胸懷、會達到什么高度”。
1988年坐在曹禺家中的顧威導(dǎo)演，在去年12月13日《天下第一樓》深圳首場前一日辭世。當年，有行內(nèi)人稱“這種戲演不過40場”，何冀平心慌打給顧威，對方斬釘截鐵答，“我保你400場”。轉(zhuǎn)眼邁向600場，“不是保我，是保劇，守護這個劇”，她糾正，37年間，顧威從未離席，“就是怕這么好的劇本、這么好的演出，走了樣子，就失去意義”。
移居香港35年，何冀平也總把“我是人藝慣著長大的”掛在口邊。1976年內(nèi)地與香港恢復(fù)往來，1977年她赴港探親時父親已希望她留下，她舍不得人藝，還是回了北京，更以當時罕有的香港為素材，為人藝交出第一個劇本，“差點擠塌售票亭”的《好運大廈》。后來在港投身影視編劇，徐克導(dǎo)演看完《天下第一樓》找她寫《新龍門客?！罚?992），受時局所限，何冀平落款需署筆名，她便化身曉禾（小何）——是在人藝時，于是之等老一輩人對她的稱呼，受過的知遇之恩與諄諄教誨，融入血脈，也成為天頂永恒的白月光。
近鄉(xiāng)情怯，巡演來到北京站，何冀平最看重也最忐忑“帶粵語版回故鄉(xiāng)”的反響。她將寫劇本喻為十月懷胎，舞臺劇則是“將其交托，心寸步不離”，“能在北京人藝的殿堂演37年，我對戲沒有懷疑，擔心的是北京觀眾能否接受粵語版”。至第一場后，她心才定下，掌聲雷動的觀眾席中，不止有人藝版的主演、導(dǎo)演，更有曹禺、顧威等遠行的巨匠，中國戲劇三代人，“他們?nèi)缤焐系男切桥c我們同在”。
眾生百態(tài) 樓中風景
值得留意的是，哪怕經(jīng)過37年錘煉，2024年粵語版《天下第一樓》，也與2022年的香港首演版、人藝經(jīng)典版有許多的變與不變。最典型的，莫非此劇標志性的對聯(lián)，采用“水溶布”，在福聚德大勢終去，盧孟實返鄉(xiāng)、洛英遠走后灰飛煙滅，結(jié)合飄飛的大雪，更有《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之蒼茫況味。
何冀平自白，寫劇本最看重結(jié)局，“不好的結(jié)局讓劇本失色，好的結(jié)局為全篇增光”，找不到體現(xiàn)作者人生理念的尾聲，她寧愿放下不做終結(jié)。《天下第一樓》就為此苦候一年，直至她返回插隊的陜北，偶然在旅游大巴上翻閱《楹聯(lián)大全》，康熙的上聯(lián)“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與紀曉嵐的下聯(lián)“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浮現(xiàn)眼前，才終找到“可謂感嘆，可謂吶喊，可為不平”的一句，作為全劇雋永且有力的收束。“那如果沒有這個偶然怎么辦？”“這不是偶然，是不停歇的求索”，她似笑談，個中艱苦，每個不放過自己的作者都能懂得。
老饕筆下，不變的還有烤鴨和蘿卜絲餅。不同于事必躬親、責無旁貸的盧孟實，二掌柜王子西心腸不壞，但膽小怕事又深諳“老油條”之道，最大喜好是動輒“去買蘿卜絲餅”。到底是什么天下奇珍，讓人有這般執(zhí)念？“我當然吃過蘿卜絲餅，我只是沒吃過1917年的蘿卜絲餅，不是炸出來，是烤出來，香而不膩，王子西一沒事做，就沒話找話地買蘿卜絲餅，是塑造人物（以物）代言的手法，借細節(jié)展示性格”，何冀平解惑。
對于盧孟實與洛英的聚散，網(wǎng)絡(luò)上討論繁多，何冀平則并不十分在意流行語匯的種種標簽。“時而‘群像戲’，時而‘大男主’，要知道，沒有什么群像戲，沒有中心人物劇本無法成立”，粵版為凸顯男女主角的相知相惜，加了段兩人的終結(jié)對話，“無論山高水深，我們尋平處坐，向?qū)捥幮?rdquo;打動了人心。“這不到一百字的臺詞，為二人關(guān)系畫一個句號”，她說。
圍繞洛英的另一大爭議，是臨近劇終，奪回福聚德的少東譏笑洛英，盧孟實返鄉(xiāng)為什么不帶上她，洛英答“他家里有老婆”。年輕網(wǎng)友的質(zhì)疑圍繞這句話是否“毀三觀”，洛英為孟實出心出力，反成被棄若敝屣如同工具人？剛開口向何冀平提起，她立即毫不猶豫回復(fù)，“聽黃宗江怎么說”。
黃宗江看完1988年版《天下第一樓》后，寫下《危樓風月錄》，格外稱道這句臺詞“何其淡淡的而又深深的悲愴，可和契訶夫《三姐妹》中‘老婆就是老婆’媲美”。時移事易，觀眾解讀的標尺也悄悄扭轉(zhuǎn)。正如何冀平劇本幾次結(jié)集成書，皆用吳祖光所作序言。她說，有幸親身感受到，如同天上恒星般的前輩、大師、叔伯們的耳提面命，他們對晚輩的愛惜賞識，來自對中國戲劇前景的祈盼。“我聽黃宗江的”，她笑，帶著些任性，又底氣十足，任多少光陰走過，眼前的何冀平，眉眼間仍可管窺那個“人藝慣著長大”的小何。
黃宗江到底是黃宗江，其洞察老辣的另一例證，是2010年，年近九旬聽力近失的他，堅持捧場何冀平的京劇版《曙色紫禁城》并撰觀后感。這部《德齡與慈禧》改編的作品，是何冀平由話劇跨界戲曲，也是黃老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他寫，“那些京味的經(jīng)典，老舍、曹禺，諸大師已經(jīng)寫絕了，今日無須照跟了。今日的何冀平要寫的不是‘第一樓’而是天下了，曙色可轉(zhuǎn)彩霞滿天！”
最令人驚嘆的是，這位宗師不僅帶頭鼓勵破舊立新，放心交棒予新一代任由發(fā)揮、開疆辟壤，更用兩句話便完成了對何冀平創(chuàng)作版圖的概括與預(yù)判：《天下第一樓》全球上演載譽無數(shù)，她操刀電影（《新龍門客?！贰稕Q勝時刻》）、電視?。ā缎掳啄镒觽髌妗贰冻粝恪贰短煜碌谝粯恰罚?、戲曲（《曙色紫禁城》《蘇東坡》《風華正茂》）以及與黃霑合作的音樂劇《酸酸甜甜香港地》，橫跨五界。
感謝滄桑 我仍是我
如果說冥冥有天意，“戲劇之神”早早選中六歲書櫥尋寶，懵懂閱讀《莎士比亞全集》與《紅樓夢》的何冀平。但奈何時也命也，愛讀書的少女上山下鄉(xiāng)，黃土高原的麥場成了第一個舞臺，機緣巧合地繞開小說、散文等文體，靠自身摸索搭上戲劇，這一文學類型中最難的列車。“文藝形式是互通的，我也寫專欄、我也寫唱詞，這類似寫詩”，她說來平淡，想起她初到香港，常常幾個項目同期推進，自言“像耍雜技手里托著三個球，哪個也不能掉下”，高峰期一天就能出一集《新白娘子傳奇》劇本，融會貫通的背后，比熱愛更重要的是堅守初心。
總以為何冀平一路走來的內(nèi)核，是延續(xù)曹禺的悲憫，細想來也不盡然?！短煜碌谝粯恰防?，她借資深食家、落難容身福聚德的迎賓兼賬房修鼎新之口，道破那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小時候在電視上看《新龍門客?！?，大漠孤煙下的殊死搏斗，邱莫言緩緩被黃沙湮沒，那年紀懂什么？但也感受到命運惶惶的寒意；就連《決勝時刻》這樣的主旋律題材，她也不忘勾勒出幾個偉人毛澤東身邊的青年人，革命與情愛交織成新中國成立前夕，分秒必爭下的一股清泉。這樣的胸懷，超越了知識分子式的學院派門檻，也并非宏大敘事下的英雄主義，而是深入到人性更幽微之處，是王國維“試上高峰窺皓月，偶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是從出道起就秉持“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的自我要求嗎？為什么作品又大多帶有人去樓空的底色呢？“也不盡然，《德齡與慈禧》就不是，我一直是情懷加浪漫，真實加真誠，要留存些東西來追憶，并不是一下子空掉，戲劇要落在實處”，她續(xù)指，“把人生寫到劇本里，沒有底蘊是做不到的，我們這代人歷經(jīng)磨難，一年、一瞬間都有一輩子，這是我寫作的根基。”
說回《德齡與慈禧》，《天下第一樓》香港開鑼之際，那邊廂《德齡與慈禧》也在內(nèi)地展開直至四月的10城巡演。這是1997年，何冀平加入香港話劇團后的首部作品，講述留洋歸來、受西方教養(yǎng)的年輕御前女官，如何攪動紫禁城的暮氣沉沉。靈感來自德齡所作《御香縹緲錄》中的一句，“我站在龍床旁想，應(yīng)該用我處的位置做一些事”，何冀平想，“德齡沒有做的，我來替她做”。
初版慈禧由盧燕飾演，2019年，92歲的盧燕再次粉墨登場，驚喜亮相此劇內(nèi)地首秀。她多次提到，四次扮演慈禧，這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因為她不古板陳腐，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她是威嚴刁鉆的女皇，也是女人，從德齡到慈禧，也正是盧燕大半生旅居海外個人經(jīng)歷的一體兩面。盡管何冀平強調(diào)無意為慈禧翻案，也對清史興趣從缺，但就像《天下第一樓》“為五子行立傳”的初衷一樣，她難得地為人物塑造了作為“人”的鮮活一面，將宮廷落腳至家庭，隔著百年歷史的霧靄，為觀眾輕輕揭開古老神秘的面紗。
問何冀平，這是基于執(zhí)筆的使命感嗎？她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寫作中作者的使命感各有不同，但我的創(chuàng)作不是來自使命感，不過，每部創(chuàng)作中都有我自己”。轉(zhuǎn)念一想，“使命感”這樣籠統(tǒng)的詞，又怎能概括從前輩手中接過筆、把人生鑄入劇本，與心目中的角色字里相逢，又在劇場與幾代演員觀眾真心換真心的復(fù)雜情感呢？
在一篇《我為什么會寫起戲來》的自述中，何冀平寫道，“我的滄桑，是從六歲開始的。我感謝這種滄桑：是它使我過早成熟，是它使我深沉不敢輕浮，是它使我在逆境中不曾倒下，是它使我知道人生不是索取而是給予，也是它，使我走上寫戲這條不歸路”。滄桑注入了作品，作品陪伴了滄桑，所以，她熱愛“空蕩蕩的舞臺”。
何冀平話劇名作、37年經(jīng)久不衰的《天下第一樓》完成橫跨逾月的內(nèi)地五城巡演，1月18日收官站香港首場拉開帷幕。演出前，與她相約在演出場地香港文化中心旁的咖啡館見面。
早前的溝通中，何冀平稱此處為“西式食店”。作為編劇的半個世紀以來，她以曹禺那句“戲演完了，人都走了，我竟愛那空蕩蕩的舞臺”為信仰，對舞臺的深愛，從她隨行的內(nèi)地之行就可見一斑。少為人知的是，何冀平對劇場配套亦大有講究，她在專欄中寫過這家餐廳，“勝在處于劇場旁邊，不怕看戲遲到”，且“雖叫咖啡館，餐點一點不含糊，便宜、好吃、不馬虎、不將就”，故深得她的青睞。人如其作，味覺審美亦如是。
懂吃愛吃，上可追溯到何冀平1980年代創(chuàng)作《天下第一樓》緣起。她陪同導(dǎo)演孫仲游北京，在全聚德宴客，孫仲反復(fù)詢問服務(wù)員烤鴨的來歷、做法、吃法，對方答不上來，只是笑，孫仲遺憾之余說：“你是編劇，寫寫北京烤鴨”。一席話，聽者有心，這才有了其筆下1917年張勛復(fù)辟亂世中，名滿京城的老字號烤鴨店福聚德；有了奔走經(jīng)營的盧孟實與常貴、王子西與洛英等人馬，還有店中高懸的那副對聯(lián)，“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風”。
“天下第一樓”，一切從“樓”開始。福聚德唐老掌柜重病退任前，請風水先生掌眼店面，說位處井兒胡同，地界低如陷在井底，故需起高樓整頓生意。兩位少東家一個沉迷唱戲、一個醉心武道，幸有外援盧孟實臨危受命當掌柜，周旋于三教九流，鞠躬盡瘁地扭虧為盈。表面風光下，偏偏“一個人干，八個人拆”，外有業(yè)界同行明爭暗斗，偵緝隊連番糾纏查大煙、沒落皇族死纏爛打；內(nèi)有伙計們的針鋒相對，還有少東家不忿掌柜功高蓋主，聯(lián)手算計要將其架空，盧孟實的半生心血換來什么？事了拂衣去，也許是“白茫茫大地真干凈”。
京港雙城 人藝文脈
何冀平1951年生于北京，父親曾是李宗仁屬下，隨時局變幻，她在香港讀完幼兒園又返京，童年跟隨長輩，大小飯莊沒少吃，卻多以顧客身份出入，怎寫出如此真實的“打工人生”？她認為，筆下大小人物，都要從最有生活的一面出發(fā)，否則觀眾不會接受懸浮的大道理，只會覺得“那是他不是我”，也難以在戲中沉浸。小處著手、大處著眼地寫出情懷，唯一的辦法就是深入生活。
本著要為“五子行”立傳的心，她將福聚德細分為堂（跑堂）、柜（掌柜）、廚（后廚）。除了虛構(gòu)出的中心人物盧孟實，另外兩條線索也有血有肉：“堂”之常貴，一張笑臉迎來送往、八面玲瓏口若懸河，脫胎自何冀平為了創(chuàng)作，走訪“西來順”干了60年堂頭的李祥壽，她曾以《飯館里的將軍》一文，盛贊他“干了一輩子調(diào)和眾口的事業(yè)”，不卑不亢、不火不躁的圓融，“說是心理學家也不為過”；至于“廚”之一眾年輕學徒，還有誰也不服誰的幾朝元老羅大頭與外聘新廚李小辮，則來自何冀平在全聚德烤鴨班三個月的學習經(jīng)驗，為了摸清這門“藝術(shù)”，她甚至報讀過烹飪課程，拿下了二級廚師資格證。
一樁著名的軼事，是北京人藝1988年初排，飾演盧孟實紅顏知己、八大胡同名花玉雛（此次港版改名“洛英”）的呂中，有段長長的報菜名。呂中問什么是“勾琉璃芡下明油，倒掛出鍋”？三十出頭初出茅廬的何冀平，將制作程序?qū)Υ鹑缌?，語驚四座。老院長曹禺特意從醫(yī)院回家，把她和導(dǎo)演夏淳、顧威請來，“從下午談到掌燈”，給出指導(dǎo)意見：這戲要“玩兒著排”。詢問何冀平，這是什么意思？她答，彼時，改革開放沒多久，曹禺要求舍棄一本正經(jīng)的姿態(tài)，明朗靈動，不要把盧孟實演成英雄，“他一眼可以看出，你的作品是不是有前景、是不是有胸懷、會達到什么高度”。
1988年坐在曹禺家中的顧威導(dǎo)演，在去年12月13日《天下第一樓》深圳首場前一日辭世。當年，有行內(nèi)人稱“這種戲演不過40場”，何冀平心慌打給顧威，對方斬釘截鐵答，“我保你400場”。轉(zhuǎn)眼邁向600場，“不是保我，是保劇，守護這個劇”，她糾正，37年間，顧威從未離席，“就是怕這么好的劇本、這么好的演出，走了樣子，就失去意義”。
移居香港35年，何冀平也總把“我是人藝慣著長大的”掛在口邊。1976年內(nèi)地與香港恢復(fù)往來，1977年她赴港探親時父親已希望她留下，她舍不得人藝，還是回了北京，更以當時罕有的香港為素材，為人藝交出第一個劇本，“差點擠塌售票亭”的《好運大廈》。后來在港投身影視編劇，徐克導(dǎo)演看完《天下第一樓》找她寫《新龍門客棧》（1992），受時局所限，何冀平落款需署筆名，她便化身曉禾（小何）——是在人藝時，于是之等老一輩人對她的稱呼，受過的知遇之恩與諄諄教誨，融入血脈，也成為天頂永恒的白月光。
近鄉(xiāng)情怯，巡演來到北京站，何冀平最看重也最忐忑“帶粵語版回故鄉(xiāng)”的反響。她將寫劇本喻為十月懷胎，舞臺劇則是“將其交托，心寸步不離”，“能在北京人藝的殿堂演37年，我對戲沒有懷疑，擔心的是北京觀眾能否接受粵語版”。至第一場后，她心才定下，掌聲雷動的觀眾席中，不止有人藝版的主演、導(dǎo)演，更有曹禺、顧威等遠行的巨匠，中國戲劇三代人，“他們?nèi)缤焐系男切桥c我們同在”。
眾生百態(tài) 樓中風景
值得留意的是，哪怕經(jīng)過37年錘煉，2024年粵語版《天下第一樓》，也與2022年的香港首演版、人藝經(jīng)典版有許多的變與不變。最典型的，莫非此劇標志性的對聯(lián)，采用“水溶布”，在福聚德大勢終去，盧孟實返鄉(xiāng)、洛英遠走后灰飛煙滅，結(jié)合飄飛的大雪，更有《桃花扇》“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之蒼茫況味。
何冀平自白，寫劇本最看重結(jié)局，“不好的結(jié)局讓劇本失色，好的結(jié)局為全篇增光”，找不到體現(xiàn)作者人生理念的尾聲，她寧愿放下不做終結(jié)?！短煜碌谝粯恰肪蜑榇丝嗪蛞荒?，直至她返回插隊的陜北，偶然在旅游大巴上翻閱《楹聯(lián)大全》，康熙的上聯(lián)“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與紀曉嵐的下聯(lián)“只三間老屋，時宜明月時宜風”浮現(xiàn)眼前，才終找到“可謂感嘆，可謂吶喊，可為不平”的一句，作為全劇雋永且有力的收束。“那如果沒有這個偶然怎么辦？”“這不是偶然，是不停歇的求索”，她似笑談，個中艱苦，每個不放過自己的作者都能懂得。
老饕筆下，不變的還有烤鴨和蘿卜絲餅。不同于事必躬親、責無旁貸的盧孟實，二掌柜王子西心腸不壞，但膽小怕事又深諳“老油條”之道，最大喜好是動輒“去買蘿卜絲餅”。到底是什么天下奇珍，讓人有這般執(zhí)念？“我當然吃過蘿卜絲餅，我只是沒吃過1917年的蘿卜絲餅，不是炸出來，是烤出來，香而不膩，王子西一沒事做，就沒話找話地買蘿卜絲餅，是塑造人物（以物）代言的手法，借細節(jié)展示性格”，何冀平解惑。
對于盧孟實與洛英的聚散，網(wǎng)絡(luò)上討論繁多，何冀平則并不十分在意流行語匯的種種標簽。“時而‘群像戲’，時而‘大男主’，要知道，沒有什么群像戲，沒有中心人物劇本無法成立”，粵版為凸顯男女主角的相知相惜，加了段兩人的終結(jié)對話，“無論山高水深，我們尋平處坐，向?qū)捥幮?rdquo;打動了人心。“這不到一百字的臺詞，為二人關(guān)系畫一個句號”，她說。
圍繞洛英的另一大爭議，是臨近劇終，奪回福聚德的少東譏笑洛英，盧孟實返鄉(xiāng)為什么不帶上她，洛英答“他家里有老婆”。年輕網(wǎng)友的質(zhì)疑圍繞這句話是否“毀三觀”，洛英為孟實出心出力，反成被棄若敝屣如同工具人？剛開口向何冀平提起，她立即毫不猶豫回復(fù)，“聽黃宗江怎么說”。
黃宗江看完1988年版《天下第一樓》后，寫下《危樓風月錄》，格外稱道這句臺詞“何其淡淡的而又深深的悲愴，可和契訶夫《三姐妹》中‘老婆就是老婆’媲美”。時移事易，觀眾解讀的標尺也悄悄扭轉(zhuǎn)。正如何冀平劇本幾次結(jié)集成書，皆用吳祖光所作序言。她說，有幸親身感受到，如同天上恒星般的前輩、大師、叔伯們的耳提面命，他們對晚輩的愛惜賞識，來自對中國戲劇前景的祈盼。“我聽黃宗江的”，她笑，帶著些任性，又底氣十足，任多少光陰走過，眼前的何冀平，眉眼間仍可管窺那個“人藝慣著長大”的小何。
黃宗江到底是黃宗江，其洞察老辣的另一例證，是2010年，年近九旬聽力近失的他，堅持捧場何冀平的京劇版《曙色紫禁城》并撰觀后感。這部《德齡與慈禧》改編的作品，是何冀平由話劇跨界戲曲，也是黃老生前留下的最后一篇文章。他寫，“那些京味的經(jīng)典，老舍、曹禺，諸大師已經(jīng)寫絕了，今日無須照跟了。今日的何冀平要寫的不是‘第一樓’而是天下了，曙色可轉(zhuǎn)彩霞滿天！”
最令人驚嘆的是，這位宗師不僅帶頭鼓勵破舊立新，放心交棒予新一代任由發(fā)揮、開疆辟壤，更用兩句話便完成了對何冀平創(chuàng)作版圖的概括與預(yù)判：《天下第一樓》全球上演載譽無數(shù)，她操刀電影（《新龍門客?！贰稕Q勝時刻》）、電視?。ā缎掳啄镒觽髌妗贰冻粝恪贰短煜碌谝粯恰罚?、戲曲（《曙色紫禁城》《蘇東坡》《風華正茂》）以及與黃霑合作的音樂劇《酸酸甜甜香港地》，橫跨五界。
感謝滄桑 我仍是我
如果說冥冥有天意，“戲劇之神”早早選中六歲書櫥尋寶，懵懂閱讀《莎士比亞全集》與《紅樓夢》的何冀平。但奈何時也命也，愛讀書的少女上山下鄉(xiāng)，黃土高原的麥場成了第一個舞臺，機緣巧合地繞開小說、散文等文體，靠自身摸索搭上戲劇，這一文學類型中最難的列車。“文藝形式是互通的，我也寫專欄、我也寫唱詞，這類似寫詩”，她說來平淡，想起她初到香港，常常幾個項目同期推進，自言“像耍雜技手里托著三個球，哪個也不能掉下”，高峰期一天就能出一集《新白娘子傳奇》劇本，融會貫通的背后，比熱愛更重要的是堅守初心。
總以為何冀平一路走來的內(nèi)核，是延續(xù)曹禺的悲憫，細想來也不盡然?！短煜碌谝粯恰防铮栀Y深食家、落難容身福聚德的迎賓兼賬房修鼎新之口，道破那句“天下無不散之筵席”；小時候在電視上看《新龍門客?！罚竽聼熛碌氖馑啦罚衲跃従彵稽S沙湮沒，那年紀懂什么？但也感受到命運惶惶的寒意；就連《決勝時刻》這樣的主旋律題材，她也不忘勾勒出幾個偉人毛澤東身邊的青年人，革命與情愛交織成新中國成立前夕，分秒必爭下的一股清泉。這樣的胸懷，超越了知識分子式的學院派門檻，也并非宏大敘事下的英雄主義，而是深入到人性更幽微之處，是王國維“試上高峰窺皓月，偶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是從出道起就秉持“外行看熱鬧，內(nèi)行看門道”的自我要求嗎？為什么作品又大多帶有人去樓空的底色呢？“也不盡然，《德齡與慈禧》就不是，我一直是情懷加浪漫，真實加真誠，要留存些東西來追憶，并不是一下子空掉，戲劇要落在實處”，她續(xù)指，“把人生寫到劇本里，沒有底蘊是做不到的，我們這代人歷經(jīng)磨難，一年、一瞬間都有一輩子，這是我寫作的根基。”
說回《德齡與慈禧》，《天下第一樓》香港開鑼之際，那邊廂《德齡與慈禧》也在內(nèi)地展開直至四月的10城巡演。這是1997年，何冀平加入香港話劇團后的首部作品，講述留洋歸來、受西方教養(yǎng)的年輕御前女官，如何攪動紫禁城的暮氣沉沉。靈感來自德齡所作《御香縹緲錄》中的一句，“我站在龍床旁想，應(yīng)該用我處的位置做一些事”，何冀平想，“德齡沒有做的，我來替她做”。
初版慈禧由盧燕飾演，2019年，92歲的盧燕再次粉墨登場，驚喜亮相此劇內(nèi)地首秀。她多次提到，四次扮演慈禧，這是自己最喜歡的一個，因為她不古板陳腐，渴望看到外面的世界，她是威嚴刁鉆的女皇，也是女人，從德齡到慈禧，也正是盧燕大半生旅居海外個人經(jīng)歷的一體兩面。盡管何冀平強調(diào)無意為慈禧翻案，也對清史興趣從缺，但就像《天下第一樓》“為五子行立傳”的初衷一樣，她難得地為人物塑造了作為“人”的鮮活一面，將宮廷落腳至家庭，隔著百年歷史的霧靄，為觀眾輕輕揭開古老神秘的面紗。
問何冀平，這是基于執(zhí)筆的使命感嗎？她的答案有些出乎意料，“寫作中作者的使命感各有不同，但我的創(chuàng)作不是來自使命感，不過，每部創(chuàng)作中都有我自己”。轉(zhuǎn)念一想，“使命感”這樣籠統(tǒng)的詞，又怎能概括從前輩手中接過筆、把人生鑄入劇本，與心目中的角色字里相逢，又在劇場與幾代演員觀眾真心換真心的復(fù)雜情感呢？
在一篇《我為什么會寫起戲來》的自述中，何冀平寫道，“我的滄桑，是從六歲開始的。我感謝這種滄桑：是它使我過早成熟，是它使我深沉不敢輕浮，是它使我在逆境中不曾倒下，是它使我知道人生不是索取而是給予，也是它，使我走上寫戲這條不歸路”。滄桑注入了作品，作品陪伴了滄桑，所以，她熱愛“空蕩蕩的舞臺”。
本文鏈接：何冀平：倚樓觀天下 執(zhí)筆寫春秋http://www.sq15.cn/show-6-13359-0.html
聲明：本網(wǎng)站為非營利性網(wǎng)站，本網(wǎng)頁內(nèi)容由互聯(lián)網(wǎng)博主自發(fā)貢獻，不代表本站觀點，本站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天上不會到餡餅，請大家謹防詐騙！若有侵權(quán)等問題請及時與本網(wǎng)聯(lián)系，我們將在第一時間刪除處理。
下一篇： 四時景不同 玩趣亦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