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深處的紅色豐碑
——滾龍溝紀行
滾龍溝晉察冀日報社舊址。 齊彥文供圖
盛夏時節(jié)，車行于太行深處，連綿的山巒如洶涌的綠浪，層層疊疊地向天際鋪展而去。
筆者和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師生一起，來到平山縣西北部的滾龍溝，進行紅色歷史調(diào)查。轉(zhuǎn)過寨北鄉(xiāng)最后一道山梁，滾龍溝就在眼前了，遠遠望去，宛如一幅隱匿于歲月深處的畫卷。行走在這片土地上，仿佛踏進了厚重的地質(zhì)史書與綿長的人文史詩里，一種對自然和歷史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在紀念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80周年之際，我們對滾龍溝的紅色歷史進行追尋與考察，具有別樣的意義。
一
循著潺潺溪水，步入清幽的峽谷。棧道兩側(cè)，藤蔓虬曲纏繞，宛如歲月編織的繩索，記錄著時光的變遷。驀然，一株高大的古板栗樹闖入視野，它那皴裂的樹皮，如同歲月鐫刻的紋路。游客們輕輕撫摸著樹干，眼中滿是敬畏，仿若在觸摸一部無聲的史書。
傳說東漢光武帝劉秀曾被王莽追殺至此，不慎滾落山澗，而后化龍遁去，“滾龍溝”之名便由此而來。山間的泉水，也被賦予了富有傳奇色彩的名字——“劉秀泉”“夢泉”。這些清泉匯聚于御龍湖，形成一汪碧綠的深潭，據(jù)傳此處便是劉秀墜崖落水化龍之地。清澈的水流沿著七大溝系奔騰而下，37條支溝如同大地的血脈，滋養(yǎng)著700余種草木，讓這片山林充滿了生機與活力。藤纏樹、九天飛瀑、四女峰……這些由原始地質(zhì)運動雕刻而成的自然奇觀，在村民的口口相傳中，被賦予了人性的溫度，仿佛每一處景觀都有著自己的故事與情感。
在山澗的巨石之上，一個斑駁的石碾子靜臥在草叢之中。它曾是村民們碾谷的工具，見證了無數(shù)個豐收的歲月。而在那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它更是晉察冀日報社工作人員掩埋鉛字時的掩護物，默默守護著革命的火種，成為那段崢嶸歲月的無聲見證者。
晉察冀日報印刷廠舊址。 齊彥文供圖
二
1940年11月，日寇發(fā)動殘酷的“大掃蕩”，駐扎在阜平連家溝的晉察冀日報社，面臨著生死存亡的嚴峻考驗。危急關(guān)頭，晉察冀軍區(qū)司令員聶榮臻果斷下令報社轉(zhuǎn)移。時任社長的鄧拓，帶領(lǐng)報社二百多名編輯、記者、印刷工人、報務(wù)員和后勤人員，分作兩路，在敵人的重重包圍中機智穿插，歷盡艱險，分別于11月9日和12日，成功抵達了平山縣滾龍溝。
滾龍溝村（后分成南滾龍溝村和北滾龍溝村）的革命火種早在1937年10月就已點燃，這里是平山縣較早建立中共黨支部的村莊之一。在黨支部的堅強領(lǐng)導下，自衛(wèi)隊、基干隊、婦救會、兒童團等抗日組織如雨后春筍般建立起來。村民們?yōu)榘寺奋娬緧彿派凇鬟f情報、救護傷員、運送物資，早已與抗日隊伍血脈相連。報社人員的到來，受到了村民們的熱烈歡迎。家家戶戶騰出最好的房子，甚至婚房，給編輯記者們居住；民兵們晝夜不停，冒著生命危險偵察敵情、站崗放哨，構(gòu)筑起保護報社的安全防線。很快，報社便在這片深山中扎下了根：編輯部設(shè)在農(nóng)家院落里，電臺隱藏于石片坡的密林山洞中，印刷廠則秘密安置，運輸隊的騾馬和人員分散休整。整個村莊，都成為掩護“邊區(qū)黨的喉舌”的堅實屏障。
在殘酷的反“掃蕩”中，游擊辦報成為唯一的選擇。為了適應(yīng)隨時轉(zhuǎn)移的需要，報社人員發(fā)揮驚人的智慧，進行了一系列“輕裝化”革命。排字工人將笨重的鉛字縮小，把固定的大字架改裝成可快速拆卸、便于背負的輕便小字架；技術(shù)人員將沉重的石印機進行改造，利用當?shù)貓皂g的棗木，制成了結(jié)實輕便的木制印刷機。社長鄧拓以身作則，要求所有編輯記者撰寫文章必須精煉，嚴格控制在3000字以內(nèi)，這不僅減輕了鉛字盤的重量，更錘煉了邊區(qū)新聞“短小精悍、一針見血”的戰(zhàn)斗文風。鄧拓還親自設(shè)計了一種特制的輕便木箱，用于裝載字盤。一旦發(fā)現(xiàn)敵情，工人們能在極短時間內(nèi)將設(shè)備拆解，有條不紊地裝入木箱，迅速捆綁到騾背上。等到了安全地帶，又能迅速卸下安裝，立即恢復印刷。整套設(shè)備僅靠八匹騾子就能馱走，實現(xiàn)了在極端游擊環(huán)境下“邊走邊打、邊打邊印”的出版奇跡。這便是后來被廣為傳頌的“八匹騾子辦報紙，三千字內(nèi)著文章”的佳話。他們將《晉察冀日報》辦成“民族的號角”與“邊區(qū)人民的喉舌和思想武器”，使得《晉察冀日報》成為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一支文化鐵軍。
而這段傳奇中最為驚心動魄的一幕，發(fā)生在滾龍溝深處一個名叫“鏵子尖”的地方。鏵子尖海拔約700米，因山形酷似農(nóng)民耕地的犁鏵尖而得名。這里地勢險要，三面峭壁，僅有一條狹窄小路可通。晉察冀日報社的印刷廠，就設(shè)在半山腰一座用山石壘砌的簡陋牛棚里。就是在這樣一個僅有十多平方米、彌漫著牛糞氣味、陰暗潮濕的空間內(nèi)，十幾名年輕的印刷工人輪流上陣，手搖沉重的大輪驅(qū)動印刷機，打墨、上膠、續(xù)紙、揭報……動作緊張而有序。困倦襲來，便背靠著背，在機器的震動中打個盹；稍有緩解，立刻又投入戰(zhàn)斗。就是在這樣難以想象的艱苦條件下，他們創(chuàng)造著奇跡，一日能印出5000份《晉察冀日報》。油墨的味道、機器的轟鳴、工人們布滿油污卻堅毅的面龐，構(gòu)成了鏵子尖上最震撼人心的抗戰(zhàn)圖景。
三
1941年秋季，日寇調(diào)集7萬余兵力，對晉察冀邊區(qū)發(fā)動了空前殘酷的“大掃蕩”，妄圖徹底摧毀我指揮中樞和后方基地。其中2000多名裝備精良的日偽軍，像惡狼一樣撲向滾龍溝一帶，實施嚴密的“鐵壁合圍”。晉察冀日報社的轉(zhuǎn)移變得異常艱難。敵人來了，工人們就迅速拆解機器，連同寶貴的鉛字、紙張，就地掩藏在山洞、地窖里，用泥土、石塊、樹枝精心偽裝，然后迅速分散轉(zhuǎn)移上山隱蔽；敵人剛撤走，他們便立刻返回，小心翼翼地挖出設(shè)備，爭分奪秒地安裝、排版、印刷。如此往復，竟達七次之多。就是在這樣“七進七出”的生死拉鋸中，報社奇跡般地堅持出版了32期報紙。
這32期報紙，如同32把鋒利的匕首，直刺敵人的心臟。其中，既有20篇凝聚著邊區(qū)軍民不屈意志的社論與專論，也有20余篇來自前線記者和通訊員的戰(zhàn)地報道——它們真實記錄了日寇的殘暴行徑，也展現(xiàn)了我軍民的英勇斗爭。尤其值得銘記的，是那篇讓“狼牙山五壯士”英名永垂的通訊《棋盤陀上的五個“神兵”》，以及回民支隊馬本齋母親被捕后堅貞不屈、壯烈殉國的消息。這些都是通過這張報紙，傳遞到整個邊區(qū)，激勵了無數(shù)中華兒女。“鏵子尖七進七出，八匹騾子辦報紙”的壯舉，從此成為一座巍然屹立的精神豐碑，它所代表的忠誠、智慧、堅韌與犧牲精神，穿越時空，永遠激勵著后人。
為了守護這張報紙，為了傳遞真理的聲音，許多年輕的生命永遠長眠在了滾龍溝的青山翠谷之中。報社的許力、蘇生、張效舜、鄭志堅等15位新聞戰(zhàn)士，在反“掃蕩”、保發(fā)行的戰(zhàn)斗中獻出了寶貴的生命。當時滾龍溝村黨支部書記李貴林，為掩護報社人員緊急轉(zhuǎn)移，挺身引開敵人，不幸被日軍槍殺，血染山岡；年輕的游擊隊員李魁元被捕后，面對敵人的酷刑拷問，寧死不屈，被亂刀刺死；更有79位手無寸鐵的普通村民，為了保護報社的秘密，慘遭殺害……他們的鮮血，染紅了滾龍溝的土地，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英雄壯歌。
2015年，晉察冀日報史研究會在松柏常青的山坡上，為這些殉難者立起了一座莊嚴肅穆的紀念碑。碑文在松濤的低吟淺唱中，無聲地訴說著，新聞戰(zhàn)士以生命托起了“邊區(qū)文化的鐵軍”旗幟，村民們以血肉之軀筑成了信息傳遞的鋼鐵屏障。他們的名字或許不為所有人知曉，但他們的功績，將與山河同在，載入中華民族的光輝史冊。
王二小塑像。 齊彥文供圖
四
在滾龍溝的紅色記憶里，不僅有晉察冀日報社英勇辦報的事跡，還傳頌著少年英雄王二小的故事。
在鏵子尖山腰，掩映于綠樹叢中的幾間樸素的石砌小屋，曾是少年英雄王二小原型之一閻富華的居所。1941年秋，一路日軍進犯滾龍溝，因為山路崎嶇，迷失了方向。正在站崗放哨的閻富華不幸被抓，在被敵人強逼帶路時，為了拖延時間，閻富華將日軍引向崖頂。敵人發(fā)現(xiàn)受騙后，用刺刀將他挑下山崖，閻富華壯烈犧牲。
他的鮮血，如盛開的紅杜鵑，浸染了身下的巖石，染紅了養(yǎng)育他的土地。他用自己的生命，為報社人員轉(zhuǎn)移爭取了寶貴的時間，筑起了一道生命的屏障。
深受少年英雄的事跡感動，當時駐扎在距離滾龍溝僅十華里的兩界峰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的詩人方冰與作曲家李劫夫，懷著無比的悲痛與崇敬，創(chuàng)作了歌曲《歌唱二小放牛郎》。1942年元旦，《晉察冀日報》副刊刊發(fā)了這首歌。從此，《歌唱二小放牛郎》的歌聲響徹太行，飛越黃河長江，傳遍全中國，成為一首穿越時空感動無數(shù)中國人的不朽經(jīng)典。
如今，在閻富華犧牲的地方，一座漢白玉雕塑靜靜矗立。少年英雄王二小昂首挺立，清澈而堅定的眼眸，深情地凝望著他曾用生命守護的村莊和綿延的群山。那目光，仿佛從未離開過這片他深愛的土地，依然在深情地守護著這里的安寧與祥和。
五
當抗日的硝煙終于散去，南滾龍溝村并未停下奮斗的腳步。面對戰(zhàn)后滿目瘡痍的家園和惡劣的自然條件，南滾龍溝人發(fā)揚革命戰(zhàn)爭年代那股不怕犧牲、艱苦奮斗的精神，將戰(zhàn)場轉(zhuǎn)向了巍巍太行，開始了氣壯山河的“向荒山要糧”的征程。
1955年，村黨支部書記李全壽毅然帶領(lǐng)村民向荒山宣戰(zhàn)。鋼釬鑿石的聲音在山谷間回蕩。27條盤山渠如銀蛇般纏繞在峭壁之上，550道谷坊壩馴服了肆虐的山洪。十年的艱苦奮戰(zhàn)，村民們憑借著頑強的毅力，硬生生在石頭縫里摳出了34畝耕地，讓糧食畝產(chǎn)躍至1009斤，創(chuàng)造了屬于南滾龍溝的奇跡。
而南滾龍溝村民眾多奮斗故事中，鐵姑娘隊的事跡尤為動人。史兵聯(lián)、李吉聯(lián)帶領(lǐng)著婦女們扎進山林植樹，45天未曾下山。她們的指甲縫里塞滿了泥土，手掌磨出了血泡，但她們從未放棄，用柔弱的雙肩扛起了綠化荒山的重任。村民閆兵子，這位被譽為“種子專家”的能人，培育出的“大白牙玉米”創(chuàng)下畝產(chǎn)千斤紀錄，為村莊的豐收立下了汗馬功勞。2001年，11位勞模的名字被刻進村口碑林。這些平凡的人，用自己的雙手改天換地，成為南滾龍溝的英雄，他們的名字與精神，將永遠被青山銘記，被后人傳頌。
六
踏入新世紀，南滾龍溝村在紅色基因的傳承中，開啟了文旅融合的新篇章。
207國道旁，旅游公司悄然掛牌，山澗之中，環(huán)游步道蜿蜒鋪設(shè)。山坡上，《晉察冀日報》展覽館內(nèi)，泛黃的《抗敵報》原件和鄧拓手稿靜靜地陳列著，仿佛在無聲地講述著“八匹騾子辦報紙”的奇跡，讓人們得以窺見那段艱苦卻又充滿力量的歲月。廉政教育基地與當?shù)匦W隔溪相望，瑯瑯書聲與歷史的回響相互應(yīng)和，仿佛是過去與未來的對話，訴說著這片土地的傳承與希望。
夏日的滾龍溝，宛如一幅詩意的畫卷。野花盛開，潔白的花朵掩映著石砌的梯田，宛如繁星點綴大地。盤山渠中，倒映著鐵姑娘隊當年栽下的松林，那一抹綠色，是歲月沉淀的生機。游客們在御龍湖上泛舟，碧波蕩漾間，抬頭便能看見當年報社人員轉(zhuǎn)移的險徑，仿佛能感受到當年的緊張與艱辛。
村民史林山，這位抗戰(zhàn)的親歷者，常常在此講述往昔與兒童團長一同為晉察冀日報站崗放哨的故事，守護著那些珍貴的記憶。山腳下，農(nóng)家樂里飄起了裊裊炊煙，板栗燉雞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老板指著墻上的勞模照片說：“那是我爺爺，修渠時砸斷過三根手指。”話語中，滿是對先輩的敬仰與驕傲。
走進村史陳列館，一張泛黃的英文報紙復印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那是瑞典記者、探險家卡爾遜重訪滾龍溝后撰寫的報道。這位曾在抗戰(zhàn)初期訪問過晉察冀邊區(qū)、見過聶榮臻的國際友人，三十多年后故地重游。他在報道中驚嘆的，不僅僅是新修的盤山公路取代了昔日的羊腸小道，更是人們眼中那歷經(jīng)磨難卻依然閃耀著對美好生活充滿向往的堅定光芒。
下山的路上，晚霞將層疊的梯田染成溫暖的金色。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的師生們在少年英雄王二小的雕塑前，獻上一束束在路邊采摘的野花。年輕的面龐上，寫滿了莊重與崇敬。不知是誰起了個頭，清脆悠揚的歌聲在寂靜的山谷中響起：“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道哪兒去了……”這歌聲，恰似那汩汩流淌的清泉。滾龍溝那關(guān)于紅色信仰、關(guān)于生命守護、關(guān)于家園建設(shè)、關(guān)于精神傳承的故事，必將在歲月的長河中永遠流傳。這座太行深處的紅色豐碑，將永遠矗立在華夏大地，昭示過去，照亮未來。（齊彥文 陳 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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