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張欣 北京報道
“反內卷其實就是走高質量發展之路。”談及當下備受關注的銀行業“反內卷”話題，一位大行人士對本報記者直言。
低利率時代下，銀行業正面臨典型的“不可能三角”困境：一邊是降低實體利率的政策導向與市場訴求，需持續壓縮利差空間；一邊是整體市場缺乏增量，優質業務資源有限；同時行業普遍存在的規模情結，又驅動銀行想通過擴大規模維持競爭力。三者相互制約，難以真正實現“穩息差、擴規模、控風險”的平衡。
自 2024 年人民銀行首次用“內卷”形容銀行業現狀以來，監管部門迅速行動，一系列整治舉措密集出臺，旨在重塑銀行業的競爭生態，推動其回歸服務實體經濟的本源。
東方金誠金融業務部高級副總監魯金飛一針見血地指出，銀行業“反內卷”是監管用政策利率、MPA、自律機制等工具，將銀行業從“規模—虧損—風險”的負循環轉為“風險定價—合理息差—服務實體”的正循環中，最終目標是推動銀行業競爭從價格維度轉向價值創造維度，構建基于差異化服務和實體需求精準匹配的健康生態，從而實現銀行業的可持續發展。
那么，本輪銀行業“反內卷”究竟聚焦于哪些關鍵領域？其背后的根源又是什么？又將通過何種策略實現破局，擺脫規模的枷鎖和服務的短板？21 世紀經濟報道記者將圍繞這一系列問題進行深度解讀分析。
銀行業“反內卷”聚焦哪些領域？
“內卷” 最早由康德提出，經戈登威澤、格爾茨、黃宗智等學者發展完善，原指文化、農業等領域達到特定形態后，在內部不斷復雜化卻無實質發展的現象；現指同行間為爭奪有限資源競相過度投入，致使個體“收益努力比”降低，如同努力“通貨膨脹”。
2024年7月30日中央政治局召開會議，會議首次指出要強化行業自律，防止“內卷式”惡性競爭。
2024年11月，人民銀行發布的《2024年第三季度中國貨幣政策執行報告》（以下簡稱“《報告》”）首次用“內卷”來形容銀行業現狀。該報告指出，由于商業銀行“內卷”嚴重，出現了貸款利率“下行快”、存款利率“降不動”的情況，導致存貸款利率與政策利率偏離度較大，進而影響調控效果、制約貨幣政策空間。
進入2025年，從中央到地方，針對銀行業“內卷式”競爭的整治行動如疾風驟雨般密集展開。從監管部門一系列舉措，以及本報記者綜合采訪了解來看，“反內卷”主要聚焦于以下幾個關鍵方面：
一是非理性價格競爭，這是監管著重打擊的首要目標。監管出手旨在遏制這種不顧成本、盲目降價或提高回報以爭奪客戶與市場份額的行為，讓價格回歸合理區間，使銀行依據自身成本與風險合理定價，維護存貸款市場良性競爭秩序。
今年2月20日，上海金融監管局在全市優化營商環境大會上，發布《行動方案》，鼓勵銀行保險機構入駐融資服務中心，開展小微企業普惠貸款的利率定價研究，指導各商業銀行普惠貸款科學定價，避免銀行“內卷式”競爭和貸款資金空轉套利。
8月11日至13日，廣西金融監管局黨委書記、局長劉榮赴來賓、貴港、玉林調研，提出要有效整治內卷式競爭，在服務價格、營銷費用、中介服務、成本收益平衡方面研究提出行業禁止性規范標準，提升可持續發展能力。
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了解到，無論是負債端部分銀行通過贈送購物卡、現金券、米面油等吸儲，還是資產端個人經營小貸款、消費貸款年利率跌破資金成本“賠本賺吆喝”，以及房貸返點從利率戰轉向返傭混戰、汽車分期貸款“高息高返”等，都屬于非理性價格競爭范疇。
例如，當前房貸返點已成為銀行業內卷典型。據本報記者了解，一般銀行房貸返點為貸款金額的0.2%，激進的機構可達0.6%。上海易居房地產研究院副院長嚴躍進分析，隨著房貸利率下調空間收窄，銀行從“利率價格戰”轉向“返點價格戰”，本質是房地產市場調整下客戶量縮減、銀行面臨市場份額考核壓力的產物。
監管已經注意到這一市場異動。8月12日，寧波市銀行業協會在其官方微信公眾號發布《寧波銀行業吹響“反內卷”號角 劍指房貸“返點”》的文章，進一步規范個人住房貸款市場秩序。
除了房貸返點外，汽車金融與消費貸領域同樣深陷內卷泥潭，不過監管均對此及時出手干預。此前21 世紀經濟報道獨家披露，汽車分期貸款 “高息高返” 問題已被監管叫停；今年一季度，消費貸“價格戰”期間部分機構實際利率跌破3%，經監管部門窗口指導，自4月起銀行新發放消費貸產品年化利率不得低于3% 。
二是違規攬儲與不規范業務操作：監管堅決抵制各類違規攬儲行為。如今年6月，部分銀行將金融權益與潮玩收藏價值捆綁，設計“按代次定價”策略吸引客戶攬儲。同月，長三角某地金融監管部門下發通知，禁止銀行通過贈送實物禮品、與互聯網平臺合作發放會員福利等方式吸儲，并要求相關業務限期退出。這一舉措延續了監管層規范存款市場的一貫思路 ——2020年原華東某銀保監局曾禁止銀行通過第三方平臺吸收存款，2018年原銀保監會更明確將“違規返利吸存”列入禁止清單，嚴禁通過贈送實物等不正當手段攬儲。
此外，央行在前述《報告》中還明確指出一系列嚴重擾亂存款市場秩序的“內卷”行為，包括：銀行存在規模情結，認為存款是“立行之本”，在月末、季末等業績考核時點，出現一些“高息買存款”“花錢買指標”行為。一些銀行還通過手工補息等操作把下調的存款利率又補回來，實際利率“明降實升”。部分銀行還不惜高息吸收同業存款，或以遠高于市場的利率水平來進行存款投標，推升了付息率。
值得注意的是，針對銀行業“手工補息”和同業高息存款，監管已經分別在去年4月和11月通過市場利率定價自律機制對此進行治理。
三是過度授信與風控底線松動。4月18日，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辦公廳發布關于扎實做好2025年“三農”金融工作的通知，提出防止并糾正對涉農優質客戶過度授信、“內卷式” 競爭等現象。據本報記者了解，部分銀行在激烈競爭下，為爭奪客戶從而放松對涉農優質客戶的授信標準，過度授信不僅造成資源浪費，更增加了銀行潛在風險。此外，一些銀行在房貸、消費貸等業務上，為獲取業務量，放寬風控標準，忽視貸款資金流向與潛在風險。
四是服務同質化與畸形考核機制。多位業內人士表示，銀行業“內卷式”競爭背后，是多數銀行績效考核目標偏重短期，內部考核機制偏重規模增長。分支機構和客戶經理為完成放貸等任務，常采用以價換量的方式，導致服務同質化嚴重，銀行過度依賴“存貸匯”基礎業務，缺乏針對不同客戶群體的個性化、差異化服務。
魯金飛向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指出，遏制銀行業“內卷”至關重要。資產端價格戰會壓縮盈利空間，迫使銀行放松風控標準；負債端“手工補息”等操作則扭曲市場定價機制，削弱貨幣政策傳導效率。若放任“內卷”持續，銀行可能陷入“規模擴張-風險累積-資本充足率下降”的困境中，最終威脅金融穩定。
魯金飛稱，短期內，低價放貸和高息攬儲壓縮息差，削弱銀行資本補充和風險緩沖能力；中長期看，為追求規模而放松信貸標準可能導致資產質量惡化。目前央行已警示內卷可能影響貨幣政策傳導，若多數銀行盈利失穩，可能削弱整個金融體系應對沖擊的能力。
內卷之源：規模執念與服務短板
在銀行業如火如荼推進 “反內卷” 行動，一個關鍵問題亟待解答：究竟是什么導致行業陷入如今的困局？事實上，銀行業的內卷并非偶然，而是多重因素交織的結果。
中國社會科學院金融研究所銀行研究室主任李廣子指出，內卷的核心根源是多重結構性矛盾的疊加。
從凈息差方面來看，6月25日，招商銀行召開2024年度股東大會，招行行長王良稱，2025年一季度是一個重要拐點，銀行的凈息差水平已經低于不良貸款率。
據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統計，2025年二季度商業銀行凈息差降至1.42% ，較一季度末下降0.01個百分點，遠偏離1.8%警戒線。
而安永發布的《中國上市銀行 2024 年回顧及未來展望》顯示，受市場利率持續下行、存量按揭貸款利率下調和持續讓利實體經濟等因素影響，2024年上市銀行平均凈息差為1.52%，較上年下降17個基點，已連續五年下降，最近三年凈息差均低于2%。這意味著銀行通過資金運用獲取利差收益的效率持續降低，盈利空間不斷被壓縮。
在資金流向上，人民銀行數據顯示，雖2025年前7個月社會融資規模同比多增 5.12 萬億元，但對實體經濟發放的人民幣貸款和外幣貸款、委托貸款、信托貸款、未貼現的銀行承兌匯票等的增速，卻都有程度不同的下降。這進一步加劇了銀行業競爭的激烈程度。
多位銀行業人士向本報記者坦言，“內卷”最核心根源在于銀行難以擺脫對規模的過度追求。一位銀行業人士指出，幾乎所有銀行都視規模增長為硬性要求，例如大行之間會比拼在當地的市場份額及在母行體系內的名次，農商行則注重市占率以及在全省系統內的排名。部分銀行還針對存貸、不良、資產質量、效益等方面實行黃綠旗考核，對末位者直接淘汰。
“即便市場行情不佳，（全行考核的）增長目標依然存在，因此只能陷入內卷。我們會對比同業的存貸利率水平，擁有定價權限的一二級銀行會向總行申請利率定價，其中一個重要理由就是參考主要同業的利率水平。”一位大行分支機構人士表示，比如此前猛卷消費貸就是同行紛紛下調利率，誰不跟進下調，誰就會丟失市場份額。
一位長三角地區農商行人士亦向本報記者透露，所在機構每家支行均設有利率檢測員，專職監測當地所有銀行的貸款利率變動并進行對比，以確保價格“不掉隊”。
“現在大家其實可以看到，不同銀行的同質化競爭非常厲害，其實市場的有效需求沒有那么蓬勃，在這個過程中各家銀行獲取資產的壓力是非常大的。”平安銀行行長冀光恒在今年3月的業績會上表示，“股份行受國有行、城商行兩頭擠壓，面臨更多的挑戰。”
值得注意的是，據本報記者了解，在支持實體經濟政策驅動下，大行紛紛下沉發力普惠金融，但其定價并沒有完全按照客戶風險進行區分，背后其實也有規模情結影響。憑借資金、品牌等優勢，大行以低利率、靈活政策爭奪中小企業客戶。這對部分股份行，以及中小銀行影響較大，進一步加劇行業同質化價格競爭。
內卷的另一大原因是金融服務欠缺，導致銀行之間只能進行淺層的價格競爭。
“我們的現代金融體系建設尚未完善。”上述大行分行行長說道，這其中包括決策體系，目前銀行業基層仍以人為主導進行決策，而非通過方案解決問題；同時還存在很多短期行為，比如任期制，有些銀行網點行長任期僅三年，疊加輪崗頻繁，業務無法深耕，且缺乏嚴格的優勝劣汰制度，進而導致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
在該分行行長看來，現代金融服務能力，可類比于良好的現代健康管理對全科醫生的依賴。全科醫生會全面評估個體健康狀況，制定長期健康管理方案；與之相似，現代金融服務要求財富管理者關注家庭和企業的資產負債表健康，不僅要分析當下的財務狀況，更要預測未來的資金流動與風險變化。從個人角度，涵蓋求學、就業、置業、養老等各個階段的財富規劃；從企業角度，覆蓋初創、成長、成熟、轉型等全發展周期的融資、投資、風險管理等服務。通過這種貫穿個人與企業全生命周期的服務模式，為客戶提供專業、持續且個性化的金融解決方案，助力實現穩健的財富增長與可持續發展。
“從理論上講，良好的服務需要有客戶差異化的定價機制，但實際上銀行在識別客戶能力方面存在欠缺，這也是服務能力欠缺的重要表現。”上述大行分支機構人士補充道。
李廣子則聚焦深層結構性矛盾，指出金融供需不匹配是主因——宏觀經濟增速下降抑制金融需求，銀行業過往高速發展又催生同質化問題。此外，科技降低服務門檻加劇供需失衡，僵化的考核激勵機制驅使銀行過度追求規模，共同扭曲銀行經營行為。
破局之策：監管引領與服務升級
在銀行業深陷“內卷”困境的當下，多位業內人士認為，破局需雙管齊下，通過強化監管引領與推動服務升級兩大核心路徑，重塑行業競爭生態，實現高質量發展。?
監管層面的積極作為，是扭轉“內卷”態勢的關鍵力量。今年1月3日，工行行長劉珺在《中國金融》撰文指出，維護公平有序的市場秩序，需聚焦利率自律管理，尤其大型商業銀行應帶頭抵制“價格戰”。貸款端，在有效降低社會融資成本基礎上，堅持定價即經營，不發放稅后利率低于同期限國債收益率的貸款，合理確定貸款利率水平，防止資金淤積空轉。存款端，加強招投標利率自律管理，落實“利率調整兜底條款”自律倡議，持續規范利率定價行為。
目前，“反內卷”行動已在區域和行業全面鋪開。今年以來，廣東、寧夏、安徽等多地金融監管部門聯合銀行業協會，通過印發負面清單、制定自律公約等方式，強力遏制惡性競爭。例如，廣東推出“1+3+N”制度體系，發布銀行業與保險業反“內卷”自律公約；寧波針對房貸返傭亂象，通過《個人住房貸款業務自律公約》叫停返點行為；據本報記者了解，近期長三角某地利率自律機制設置2.41%的對公貸款利率紅線，若利率不合規，將影響銀行評級、履職評價等。?
在機構層面，各大銀行紛紛響應“反內卷”。工商銀行率先將整治“內卷式”競爭納入今年年中重點工作，廣發銀行、平安銀行也在會議中明確抵制惡性競爭。浙商銀行行長陳海強更在今年的年度業績會上公開表態，將徹底摒棄“規模情結”，轉向長期價值發展路徑。
除強化行業自律外，提升金融服務水平是破局的另一核心關鍵。?劉珺在前述文章中認為，市場競爭過度的根源在于同質化服務過度、差異化不足。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關鍵還是要提升專業能力，以服務創造價值、靠競爭力“吃飯”。應以利率自律機制等平臺為依托，增進同業溝通交流，圍繞服務國家重大戰略、重點領域和薄弱環節，加強金融服務新模式、新業態的探索及經驗分享，推動健全多層次金融服務體系，更好地滿足實體經濟和人民群眾多層次金融服務需求。
本報記者觀察發現，多家銀行已將特色化經營寫入下半年規劃。如蘇州銀行聚焦科創金融與養老金融，推進代發業務戰略，以特色服務增強競爭力。
一位資深銀行人士指出，銀行服務的迭代演進暗含破局內卷的關鍵邏輯：柜臺服務作為 1.0 版本，停留在物理網點的標準化交易層面，易陷入價格混戰；平臺服務 2.0 版本通過線上化遷移提升效率，但仍難擺脫同質化競爭；AI 智能服務 3.0 版本則借助技術賦能實現精準服務，成為差異化競爭的突破口。
上述人士認為，從業務本質看，服務體系可劃分為三層：基礎服務以存貸匯為核心，為行業根基卻因高度同質化成為內卷重災區；專業服務則以體系化的強專業服務吸引客戶，例如有銀行本外幣資金池業務，憑借跨境金融技術壁壘吸引外資銀行客戶回流，跳出“價格血拼”陷阱；特色服務則依托戰略定位形成專屬優勢，例如有的銀行以全球化外匯業務構建護城河，有的銀行則通過深耕“三農”領域形成客群壁壘。也就是說，專業服務與特色服務則通過技術壁壘和戰略定位，為銀行跳出價格戰提供了可行路徑。
“贏得客戶即贏得業務，贏得當下更贏得未來。” 前述大行人士強調，破除內卷的關鍵在于提升服務能力：服務個人客戶，可通過開展以線下為主的金融微課堂，針對不同年齡、資產層級的客群提供定制化財富教育；同步破解看似細微卻長期存在的服務痛點——將客戶投訴治理作為體驗升級的重要抓手。服務民營企業，則需構建覆蓋初創孵化、成長擴張、成熟上市全周期的綜合金融服務體系，以陪伴式資金支持替代單一利率競爭。
談及服務升級的具體方向，業內專家各抒己見。魯金飛建議，銀行可從三方面深化服務：深耕產業金融，利用數據資產打造定制化方案；挖掘普惠與區域特色，開發細分領域風險定價模型；構建生態化服務，整合多元場景需求。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副主任董希淼強調，中小銀行應走 “小而美” 路線，在戰略、業務、渠道與風控上實現差異化。李廣子則呼吁銀行通過流程與產品創新，聚焦 “專而精”，建立核心競爭優勢。?
縱觀這場席卷銀行業的 “反內卷”風暴，不僅是競爭格局的重塑，更是行業向高質量發展的深刻轉型。唯有在監管引導下筑牢自律根基，以服務升級驅動差異化競爭，銀行業方能走出“內卷”困局，實現高質量可持續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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