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 郭聰聰 張欣
2025年6月25日，招商銀行行長王良在2024年度股東大會上稱，2025年一季度是一個重要拐點，銀行的凈息差水平已經低于不良貸款率。
如今來看，這一判斷再次得到數據印證：金融監管總局披露的數據顯示，2025年一季度商業銀行不良貸款率為1.51%，而同期凈息差為1.43%。二季度這一態勢持續：商業銀行凈息差降至1.42%，不良貸款率則達1.49%。整體來看，不良貸款率在監管要求以內，但凈息差為2005年以來最低。
回溯數據可見，2024年前三季度銀行業已出現類似苗頭，但彼時凈息差與不良率的偏離幅度較小，而2025年以來這一態勢進一步顯現。另據本報記者依據2025年中報數據統計，42家上市銀行中，已有超五分之一的銀行出現凈息差低于不良率的情況。
作為反映銀行“收益能力”與“風險水平”的兩大核心指標，凈息差與不良率雖不能陷入“直接對比絕對值”的認知誤區，但二者動態數據持續背離，意味著行業正面臨“收益端收縮、風險端承壓”的雙重擠壓。
為了破局，銀行業正加速轉向中間業務收入（中收）為主的輕資本業務來創造“第二增長曲線”，其中銀保業務強勢回歸——上半年銀保渠道收入迎來了15年來首次占比重回50%，招商銀行、平安銀行等機構銀保收入同比增幅超 40%。但面對行業分化加劇、業務同質化競爭及合規風險等挑戰，能否跳出“低息差-高風險”的經營困局，仍考驗著商業銀行的發展韌性。
9家上市銀行凈息差低于不良率
隨著一二季度銀行業凈息差持續低于不良率，銀行業正在迎來發展的重要拐點。
市場上普遍有一種觀點認為，銀行凈息差已經低于不良貸款率，說明收益與風險出現了“倒掛”。國信證券經濟研究所所長助理、首席金融行業分析師王劍認為，由于二者分屬于流量和存量指標，且分母不同，從統計和算術角度來說不匹配。因此他認為，“倒掛”的說法僅僅是易于讓大眾理解的表達，實際上并不嚴謹。
簡言之，我們需厘清凈息差和不良率兩大指標的核心區別，避免陷入“直接對比絕對值”的認知誤區，二者計算公式如下：
- 凈息差（流量指標）=（利息收入-利息支出）/ 平均生息資產，分母涵蓋貸款、債券等全口徑生息資產，反映銀行每年、每季度創造的凈息差水平，是衡量銀行盈利能力的核心指標；
- 不良貸款率（存量指標）= 不良貸款余額/總貸款，分母僅針對信貸資產（記者注：王劍分析稱，大部分銀行貸款約占全口徑生息資產的60%左右），體現的是某一節點金融機構不良貸款占總貸款余額的比重，是衡量金融機構信貸資產質量的重要指標。
值得注意的是，作為關系到銀行業經營狀況的兩大核心指標，直接對比二者絕對值易引發誤解。但二者數據能夠反映出銀行“收益能力”與“風險水平”的動態關系——當凈息差持續低于不良率，粗略看來，確實意味著行業正面臨“收益端收縮、風險端承壓”的雙重擠壓。
這種雙重擠壓的深層危害在于，它正在沖擊銀行的成本覆蓋能力。6月25日，招行行長王良在2024年度股東大會上曾直言，銀行的凈息差水平與不良貸款率出現“倒掛”，意味著銀行的凈息差可能難以覆蓋三項成本（信用成本、運營成本、資本成本），對銀行業是一個巨大的挑戰。
其中，信用成本是與不良率直接掛鉤的“風險成本”——不良率越高，就意味著銀行需計提的撥備越多，信用成本越高。
隨著2025年商業銀行中報季收官，“盈利能力”與“資產質量”成為了業績會高頻詞，對應核心指標凈息差與不良貸款率的動態變化也引發了市場高度關注。
本報記者依據2025年中報數據梳理發現，以42家A股上市銀行為例，已有9家銀行出現凈息差低于不良率的情況。包括交行、工行2家國有大行，華夏銀行、民生銀行2家股份行，上海銀行、鄭州銀行、貴陽銀行、蘭州銀行4家城商行，以及紫金銀行、青農商行2家農商行。
存貸兩端加劇息差壓力，多家銀行已調整資負策略
隨著凈息差持續探底至20年新低水平，銀行面臨不小的挑戰。這一現象本質是資產端收益下行與負債端成本剛性的“雙重擠壓”，疊加有效信貸需求不足與債券融資替代的外部沖擊共同作用的結果。
從資產端來看，有效信貸需求不足與利率走低是核心制約因素。自2024年2月以來，人民幣貸款增量波動加劇，依據中國人民銀行金融統計數據顯示，2025年1-5月，企（事）業單位貸款占比達91.76%，其中主要為中長期貸款；而住戶貸款占新增貸款比例僅為5.36%，居民部門信貸需求僅邊際改善。
與此同時，市場利率走低帶動LPR持續下降，銀行生息資產收益率承壓明顯。銀河證券研報顯示，2025年上半年，上市銀行利息凈收入同比下降1.29%。具體來看，盡管貸款規模同比增長5.89%，但上市銀行平均凈息差較年初下降8BP至1.53%，可以看到，“價跌”影響超過“量增”。
負債端是凈息差的成本基礎，2025年上半年，存款定期化令負債端依舊面臨剛性壓力，進一步壓縮了息差空間。
上半年，存款定期化趨勢仍在延續，加上存款利率調整相對滯后，導致銀行付息成本仍位于高位。盡管42家A股上市銀行付息負債成本率較年初下降28BP，但其優化速度仍不及生息資產端收益率下滑幅度，凈息差空間持續收窄。
從負債規模維度看，市場釋放出了一些積極信號：銀河證券研報顯示，42家A股上市銀行存款總額較年初增長5.88%，其中活期存款增速回升至5.4%，為負債端提供了緩沖帶。但仍警惕的是，存款利率持續下行正在削弱儲蓄資金的穩定性：居民可能因存款收益下降，將資金轉向理財、基金、保險等收益更高的領域，引發“存款搬家”現象。
除了資產負債端的內部擠壓，債券市場對銀行信貸的“替代效應”也成為加劇息差壓力的重要外部因素。
Wind數據顯示，2025年上半年，地方政府通過再融資專項債置換存量隱性債務1.8萬億元，新增專項債發行2.16萬億元，同比大幅增長45%。企業直接融資規模擴大，部分融資需求從銀行貸款轉向債券市場，進一步壓縮銀行資產端收益，加劇息差壓力。
多家銀行已積極調整資產負債策略以應對息差收窄。招商銀行、中信銀行、興業銀行等銀行均在業績會上表示，將通過加強大類資產配置、優化負債結構、壓降成本等方式提升凈息差管理水平。例如招商銀行在零售貸款需求較弱的情況下，適當加大公司貸款投放；興業銀行則從抓存款、優結構、降成本三方面對沖資產收益下行壓力。
展望下半年，息差有望維持穩定。2025年上半年商業銀行凈息差較一季度僅微降0.01個百分點，降幅顯著收窄。結構上，零售新發利率降幅預計小于LPR調整幅度，消費貸、按揭貸利率維持在3%以上，對息差形成一定支撐。此外，銀行業“反內卷”舉措有助于定價理性化，避免無序競爭，為凈息差穩定提供有利環境。疊加上市銀行二季度業績回暖、頭部銀行市場份額擴大及低效資產主動收縮等措施，市場預計全年息差降幅將小于去年。
零售不良有望企穩，對公已度過低谷
在銀行業經營中，不良貸款是衡量資產質量的核心風險指標，其規模與占比直接決定銀行盈利空間的收縮幅度，更影響風險抵御能力的底線。要穿透理解銀行資產質量，需聚焦三大核心維度：不良貸款的存量規模與占比、撥備覆蓋的風險緩沖力度、不良生成的動態變化趨勢。
從全行業數據看，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披露數據顯示，2025年二季度商業銀行不良貸款余額為34342億元，較一季度減少24億元；不良貸款率為1.49%，環比下降0.02個百分點。撥備覆蓋率為211.97%，較上季末提升3.84個百分點，風險抵補能力有所增強。
在撥備計提方面，上半年銀行業合計新計提撥備1.1萬億元，同比多增579億元；同時，上半年銀行業正在通過“出表”加速化解存量風險，處置不良資產1.5萬億元，同比多處置1236億元。
整體來看不良貸款的存量規模降低、撥備覆蓋增厚，值得警惕的是，作為衡量資產質量動態變化的重要指標——上半年的不良生成率和貸款逾期率正在上升，銀行業資產質量當期壓力的隱憂仍然在蔓延。
以42家A股上市公司數據為樣本來看，上半年銀行整體不良生成率為0.48%，同比微升0.6個基點，從個體銀行來看，分化特征顯著：平安銀行以1.1%的不良生成率居于首位，而成都銀行的不良生成率為0.09%，二者相差101個基點。從變化趨勢看，42家上市銀行中，有23家銀行的不良生成率較去年同期提高，增幅在1-43個基點之間；另有19家銀行的不良生成率實現下降，降幅在1-67個基點之間。
42家上市銀行整體貸款逾期率為1.67%，較2024年底上升3.5個基點，較2023年底上升11個基點。一般認為，逾期貸款規模的擴大，容易導致更高的不良貸款生成。
與不良生成率類似，貸款逾期率的行業分化也極為突出。從具體銀行來看，2025年中期上市銀行貸款逾期率區間為0.61%-5.19%：鄭州銀行以5.19%的逾期率位居榜首，而杭州銀行的逾期率為0.61%，二者相差458個基點，差距超過8倍。從變化幅度看，有20家銀行的貸款逾期率較去年同期上升，增幅在1-110個基點之間，另有22家銀行的逾期率實現下降，降幅在2-225個基點之間。
本期內不良生成率與貸款逾期率“雙升”的背后，是銀行業資產結構中的零售貸款不良風險仍在上行，成為拖累整體動態指標的重要因素。
據21世紀經濟報道記者統計，42家上市銀行中，有34家披露了個人貸款不良率數據，上半年平均數值較年初上升16個基點至1.58%，較2023年中期上升56個基點，零售不良的暴露速度與幅度均顯著高于對公領域。具體來看，個人經營貸受宏觀經濟波動影響最大，小微企業主、個體工商戶的經營收入不穩定，導致貸款逾期與不良增多；消費貸、信用卡貸款則受居民收入預期影響，部分客戶還款意愿下降，進一步推升零售不良。
中泰證券研報指出，零售貸款的上升幅度和速度仍處于“可控范圍”，這是因為零售貸款具有“小額分散”的特點，部分客戶違約對整體資產質量的沖擊有限。與此同時，銀行已通過收緊零售貸款審批標準、加強貸后管理等方式控制新增風險，后續零售不良生成率有望逐步企穩。
從對公領域來看，資產質量已度過最艱難時期。隨著地方政府再融資專項債的發行（上半年新增2.16萬億元，同比增長45%），地方隱性債務壓力得到緩解，政府平臺類對公客戶的償債能力顯著改善；同時，制造業、科技創新等領域的對公貸款受政策支持力度較大，企業經營狀況回暖帶動還款能力提升。正如市場普遍觀點所言，對公領域的不良風險已進入“邊際改善通道”。
盈利修復破局，中收正在成為“第二增長曲線”
在凈息差持續探底的壓力下，銀行傳統盈利模式面臨嚴峻挑戰，而從次輪中報披露數據來看，中間業務憑借其輕資本、低風險的特性，正成為銀行修復盈利的重要突破口。
銀河證券研報顯示，2025 年上半年，上市銀行中間業務數據率先釋放回暖信號，非息收入同比增長6.97%，扭轉了一季度下滑態勢，重回正增長。其中，中間業務收入（中收）同比增長3.06%，主要受益于資本市場回暖；其他非息收入增長10.68%，公允價值變動損益降幅顯著收窄，第二季度單季同比上升20.27%，投資收益同比增長23.46%。
銀行中收在過去幾年曾一度承壓。2024年，42家上市銀行中間業務收入較2021年減少近1600億元，降幅達18.8%，中收在總收入中的占比也出現下滑。
王劍認為，造成中收收縮的原因有多方面：一是行業同質化競爭加劇，銀行為搶占市場在價格上持續讓步，導致部分業務“增量不增利”；二是資本市場波動影響，尤其公募基金代銷等業務收入普遍下降；三是政策引導銀行減費讓利，如2021年出臺的《關于降低小微企業和個體工商戶支付手續費的通知》，對銀行的中間業務收入產生了直接影響；四是“報行合一”等監管新規在銀保渠道的推進，也間接降低了傭金收入。
時過境遷。當前，隨著凈息差壓力加大，銀行正積極將中收作為突破盈利困局的重要抓手，銀保合作（銀行代理銷售保險產品）正在成為發力重點。中國太平洋人壽保險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李勁松就在近日表示：“今年上半年銀保渠道收入占比重回50%，這一比例上一次出現還是約在15年前。”
在2025年中期業績會上，多家銀行也已明確將銀保業務定位為財富管理的“重要引擎”。8月7日，招商銀行宣布其零售代銷保險存量保費規模突破1萬億元；平安銀行上半年代理個人保險收入6.66億元，同比大幅增長46.1%，并在中報中強調“提升財富隊伍綜合資產配置能力，將銀保業務打造為大財富業務增長的重要引擎”。
不難看出，銀保合作正迎來新一輪發展機遇，這反映出是銀行業與保險業在“息差壓力+挪儲潮”下開啟的雙向選擇——銀行需要通過銀保業務增厚非息收入，險企則需要借助銀行的網點與客戶基礎擴大保費規模。
上海金融與發展實驗室主任曾剛指出，“銀行與保險公司要建立新型戰略合作關系，從單純的渠道與產品提供方，轉變為客戶需求服務同盟。”數據顯示，多家保險公司已擴大銀行合作規模：中國人壽合作銀行突破百家；新華保險與52家銀行建立合作；人保壽險合作銀行達90家，上半年新單期交保費與出單網點數量顯著增長；中國太保上半年期繳舉績網點總數1.3萬個，同比增長28.9%；中國平安外部銀行可經營網點增至1.7萬個。
從2025年上半年的態勢看，中收尤其是銀保業務，已展現出成為銀行業“第二增長曲線”的潛力——它既緩解了息差收窄的盈利壓力，又承接了居民“挪儲”需求，還推動銀行向財富管理轉型。但要真正實現“曲線突圍”，仍需跨越業務同質化、專業能力待提升、以及監管合規風險的三大挑戰。
（本報記者曹媛對此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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