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為朋友們推薦“四大必看中國名畫”，那肯定少不了《韓熙載夜宴圖》卷。推薦的理由，除了它是公認的古代人物畫代表作，還有一條我私人的理由：《韓熙載夜宴圖》是中國古畫史上不可思議的存在。“不可思議”這個詞語，表達了我細讀《韓熙載夜宴圖》之后產(chǎn)生的震驚情緒。
韓熙載的生平，可以用這樣一段話來概括：“韓熙載出生于唐末，成長于嵩山，成名于洛陽，活躍于南唐，去世于宋初，人生橫跨五代亂世，生活地域先北后南。青年時期韓熙載壯志凌云，晚年的他選擇躺平，以頹廢示人。”
韓熙載常常在夜晚舉辦宴會，傳言說，他家宴會上常常發(fā)生荒唐之事。南唐后主李煜聽說了，就派畫師顧閎中去參加宴會，把實況畫下來給他看。于是就有了這卷《韓熙載夜宴圖》。
畫家對他所見的“亂套”毫不避諱，開門見山地加以描繪，然而，畫家對韓熙載形象的塑造卻給人另一種印象。請看第一幕中的韓熙載，他戴著一頂與眾不同的高帽子，就高度而言，像是現(xiàn)在高級廚師戴的那種高帽，高得遠遠超過了實用性。這頂高帽子是韓熙載為自己特別定制的，是他高傲性格的象征。在全卷中，無論他做什么都戴著它。除了帽子，畫家還十分精當?shù)禺嬃隧n熙載的坐姿。韓熙載盤腿而坐，下盤非常穩(wěn)，像是一塊磐石，固定著他的身形，給人穩(wěn)重、嚴肅的感覺。為了加強這種感覺，畫家還在韓熙載旁邊畫了一個紅衣青年。瞧那青年人，右手撐榻，左手扳膝，一副坐不住的樣子，與韓熙載形成鮮明對比。
看到這兒，想必會有不少人感到疑惑，《韓熙載夜宴圖》不是畫韓熙載的荒縱嗎？為何將他本人畫得如此莊重？讀者之所以有這樣的疑惑，想來是受到傳言的影響，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所致。所幸李后主派來的畫師顧閎中如實地畫出了他的所見所聞：荒縱之事真有，而荒縱之人卻不是韓熙載；真實的韓熙載不僅不荒縱，反而嚴肅，甚至悲愁。
繼續(xù)展卷往后看，畫家將韓熙載的復雜性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請看本卷的第二幕。韓熙載擊鼓，為跳舞的女孩王屋山伴奏。那個大紅鼓非常醒目，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以前，人們多以為紅鼓是羯鼓。《羯鼓錄》說：“羯鼓出外夷，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唐玄宗酷愛羯鼓，他曾這么評價說：“羯鼓，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什么樂器也不能跟他酷愛的羯鼓比，就連“華夏正音”的代表性樂器古琴也不行。有一次，他聽琴曲不耐煩，將正在演奏的琴師趕出去，叫人快來演奏羯鼓為他“解穢”。羯鼓的地位在唐玄宗時期如日中天，可是，安史之亂發(fā)生后，羯鼓的地位就迅速衰落了。到北宋時人們已經(jīng)把腰鼓和羯鼓弄混了。
那么，韓熙載敲擊的紅鼓是不是羯鼓？肯定不是。首先，紅鼓與羯鼓差別非常大。其次，從情理來說，韓熙載是主戰(zhàn)派，以國家統(tǒng)一為念，他會敲與唐朝衰落、國家分裂有某種聯(lián)系的羯鼓嗎？不會。那么，他敲的到底是什么鼓？從個頭來說，叫它大鼓可以。從伴舞的功用來說，叫它演藝鼓也可以。不過，這些認識都還比較膚淺。實際上，對紅鼓的本質屬性畫家給出的提示已經(jīng)足夠明顯，請看擊鼓的韓熙載的表情。他皺起眉頭，努力上抬眉毛，卻仍然眉梢下沉，讓人感到一種無法抵御的沉重。他的眼睛也表現(xiàn)出同樣的愁苦情緒，眼睛睜開的程度讓人感到似乎不是他想要睜開，而是眉毛努力上挑，才把上眼瞼抬起來。鼓手因為鼓點節(jié)奏的緣故，往往是興奮的、歡躍的，而韓熙載的表情卻與我們的慣常印象完全相反。是什么讓他的眼瞼那么沉重？是悲痛和無奈。畢竟，他是一代名臣，有才華，有驕傲，躺平怎么甘心？
再來看跳舞的女孩王屋山。過去一般說她跳的是“綠腰舞”。和把“紅鼓”誤讀為“羯鼓”一樣，“綠腰舞”也是嚴重的誤讀。在韓熙載心中，他敲的紅鼓是戰(zhàn)鼓，而王屋山跳的是戰(zhàn)舞。一個孤獨的文人將軍，一個嬌小的女孩戰(zhàn)士，這樣一對組合，當然，非常荒誕！作為將軍，本該在陣前指揮千軍萬馬；作為謀臣，本該在朝堂上縱論天下大事。可是，韓熙載卻在夜晚悲愁地指揮一個女孩舞蹈。比起聲色的荒縱來，這種無可奈何的荒誕更讓人沉默。
《韓熙載夜宴圖》全卷分為5幕，幕與幕之間用屏風來分隔。到最后一幕時，出現(xiàn)了非常詭異的細節(jié)：屏風兩側的人似乎在對話，然而，二人其實處在不同的時空。畫家用這種方式將第五幕變成特殊的時空，一個超現(xiàn)實的心靈空間。請注意韓熙載的形象，他拿著鼓槌，舉起左手，既像與誰再見，又像表示某種拒絕。他的身前身后，都有人在對話，可是他們好像看不見他。以前人們總以為韓熙載手持鼓槌出現(xiàn)在這里不對，進而認為各幕次序被后人剪裁過并且拼接錯誤，然而在細讀之后才會意識到，現(xiàn)存《韓熙載夜宴圖》各幕的順序并未改變，韓熙載在第五幕是超現(xiàn)實的存在，他手持鼓槌卻無鼓可敲，他舉起的手掌，既像拒絕，又像堅持，表達了非常豐富的含義。
韓熙載雖然有才，卻不是什么完美圣人，甚至他只算大時代中的污點小人物而已。然而，他的形象，好就好在復雜而真實。韓熙載這樣的人物出現(xiàn)在古代繪畫中殊為珍貴。而《韓熙載夜宴圖》對人物復雜性的表現(xiàn)、對細節(jié)的準確描繪和畫中元素的完美組織，特別是結尾創(chuàng)造出現(xiàn)實與心靈的雙重空間，都讓人感到高級得不可思議。它不像是千百年前的古畫，畫家對真實的執(zhí)著使這幅畫卷具有了超時空的價值，至今仍然發(fā)人深省。
讓我為朋友們推薦“四大必看中國名畫”，那肯定少不了《韓熙載夜宴圖》卷。推薦的理由，除了它是公認的古代人物畫代表作，還有一條我私人的理由：《韓熙載夜宴圖》是中國古畫史上不可思議的存在。“不可思議”這個詞語，表達了我細讀《韓熙載夜宴圖》之后產(chǎn)生的震驚情緒。
韓熙載的生平，可以用這樣一段話來概括：“韓熙載出生于唐末，成長于嵩山，成名于洛陽，活躍于南唐，去世于宋初，人生橫跨五代亂世，生活地域先北后南。青年時期韓熙載壯志凌云，晚年的他選擇躺平，以頹廢示人。”
韓熙載常常在夜晚舉辦宴會，傳言說，他家宴會上常常發(fā)生荒唐之事。南唐后主李煜聽說了，就派畫師顧閎中去參加宴會，把實況畫下來給他看。于是就有了這卷《韓熙載夜宴圖》。
畫家對他所見的“亂套”毫不避諱，開門見山地加以描繪，然而，畫家對韓熙載形象的塑造卻給人另一種印象。請看第一幕中的韓熙載，他戴著一頂與眾不同的高帽子，就高度而言，像是現(xiàn)在高級廚師戴的那種高帽，高得遠遠超過了實用性。這頂高帽子是韓熙載為自己特別定制的，是他高傲性格的象征。在全卷中，無論他做什么都戴著它。除了帽子，畫家還十分精當?shù)禺嬃隧n熙載的坐姿。韓熙載盤腿而坐，下盤非常穩(wěn)，像是一塊磐石，固定著他的身形，給人穩(wěn)重、嚴肅的感覺。為了加強這種感覺，畫家還在韓熙載旁邊畫了一個紅衣青年。瞧那青年人，右手撐榻，左手扳膝，一副坐不住的樣子，與韓熙載形成鮮明對比。
看到這兒，想必會有不少人感到疑惑，《韓熙載夜宴圖》不是畫韓熙載的荒縱嗎？為何將他本人畫得如此莊重？讀者之所以有這樣的疑惑，想來是受到傳言的影響，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所致。所幸李后主派來的畫師顧閎中如實地畫出了他的所見所聞：荒縱之事真有，而荒縱之人卻不是韓熙載；真實的韓熙載不僅不荒縱，反而嚴肅，甚至悲愁。
繼續(xù)展卷往后看，畫家將韓熙載的復雜性表現(xiàn)得更為明顯。請看本卷的第二幕。韓熙載擊鼓，為跳舞的女孩王屋山伴奏。那個大紅鼓非常醒目，具有重要的象征意義。以前，人們多以為紅鼓是羯鼓。《羯鼓錄》說：“羯鼓出外夷，以戎羯之鼓，故曰羯鼓。”唐玄宗酷愛羯鼓，他曾這么評價說：“羯鼓，八音之領袖，諸樂不可方也。”什么樂器也不能跟他酷愛的羯鼓比，就連“華夏正音”的代表性樂器古琴也不行。有一次，他聽琴曲不耐煩，將正在演奏的琴師趕出去，叫人快來演奏羯鼓為他“解穢”。羯鼓的地位在唐玄宗時期如日中天，可是，安史之亂發(fā)生后，羯鼓的地位就迅速衰落了。到北宋時人們已經(jīng)把腰鼓和羯鼓弄混了。
那么，韓熙載敲擊的紅鼓是不是羯鼓？肯定不是。首先，紅鼓與羯鼓差別非常大。其次，從情理來說，韓熙載是主戰(zhàn)派，以國家統(tǒng)一為念，他會敲與唐朝衰落、國家分裂有某種聯(lián)系的羯鼓嗎？不會。那么，他敲的到底是什么鼓？從個頭來說，叫它大鼓可以。從伴舞的功用來說，叫它演藝鼓也可以。不過，這些認識都還比較膚淺。實際上，對紅鼓的本質屬性畫家給出的提示已經(jīng)足夠明顯，請看擊鼓的韓熙載的表情。他皺起眉頭，努力上抬眉毛，卻仍然眉梢下沉，讓人感到一種無法抵御的沉重。他的眼睛也表現(xiàn)出同樣的愁苦情緒，眼睛睜開的程度讓人感到似乎不是他想要睜開，而是眉毛努力上挑，才把上眼瞼抬起來。鼓手因為鼓點節(jié)奏的緣故，往往是興奮的、歡躍的，而韓熙載的表情卻與我們的慣常印象完全相反。是什么讓他的眼瞼那么沉重？是悲痛和無奈。畢竟，他是一代名臣，有才華，有驕傲，躺平怎么甘心？
再來看跳舞的女孩王屋山。過去一般說她跳的是“綠腰舞”。和把“紅鼓”誤讀為“羯鼓”一樣，“綠腰舞”也是嚴重的誤讀。在韓熙載心中，他敲的紅鼓是戰(zhàn)鼓，而王屋山跳的是戰(zhàn)舞。一個孤獨的文人將軍，一個嬌小的女孩戰(zhàn)士，這樣一對組合，當然，非常荒誕！作為將軍，本該在陣前指揮千軍萬馬；作為謀臣，本該在朝堂上縱論天下大事。可是，韓熙載卻在夜晚悲愁地指揮一個女孩舞蹈。比起聲色的荒縱來，這種無可奈何的荒誕更讓人沉默。
《韓熙載夜宴圖》全卷分為5幕，幕與幕之間用屏風來分隔。到最后一幕時，出現(xiàn)了非常詭異的細節(jié)：屏風兩側的人似乎在對話，然而，二人其實處在不同的時空。畫家用這種方式將第五幕變成特殊的時空，一個超現(xiàn)實的心靈空間。請注意韓熙載的形象，他拿著鼓槌，舉起左手，既像與誰再見，又像表示某種拒絕。他的身前身后，都有人在對話，可是他們好像看不見他。以前人們總以為韓熙載手持鼓槌出現(xiàn)在這里不對，進而認為各幕次序被后人剪裁過并且拼接錯誤，然而在細讀之后才會意識到，現(xiàn)存《韓熙載夜宴圖》各幕的順序并未改變，韓熙載在第五幕是超現(xiàn)實的存在，他手持鼓槌卻無鼓可敲，他舉起的手掌，既像拒絕，又像堅持，表達了非常豐富的含義。
韓熙載雖然有才，卻不是什么完美圣人，甚至他只算大時代中的污點小人物而已。然而，他的形象，好就好在復雜而真實。韓熙載這樣的人物出現(xiàn)在古代繪畫中殊為珍貴。而《韓熙載夜宴圖》對人物復雜性的表現(xiàn)、對細節(jié)的準確描繪和畫中元素的完美組織，特別是結尾創(chuàng)造出現(xiàn)實與心靈的雙重空間，都讓人感到高級得不可思議。它不像是千百年前的古畫，畫家對真實的執(zhí)著使這幅畫卷具有了超時空的價值，至今仍然發(fā)人深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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