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當四足機器狗還是一個新奇事物,人形機器人還被視為好萊塢大片里的科技幻想時,祥峰便投資了宇樹科技,并與創始人王興興展開了一場對話。如今,這家全球消費級機器人領軍企業即將IPO,《Blue hour》從祥峰那里獲得了這段珍貴的采訪,并將其整理出來。
訪談全文一萬多字,問題深刻全面。盡管今年我做過幾篇宇樹的報道,但這場對話仍然給我提供了理解宇樹和王興興的新素材和視角。五年前的很多言論,在今天看來充滿前瞻性,也讓我更真切地理解,為什么偏偏是這個人站上浪潮之巔。
談幾點讓我印象深刻的細節:
第一,或許可以說當時的王興興還不是“六邊形戰士”,但不能否認這是一位十分聰明的創業者。所謂“聰明”,按我理解,就是一個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以及為什么要這么干。訪談中,他對于波士頓動力的判斷,對雙足和輪式機器人優缺點的論述,以及對自身的定位、技術路徑和商業化選擇的闡明,今天看來都很準確。他知道每一種選擇意味著什么,更準確地說,知道自己舍棄的是什么。
第二,他深深地懂得“慢就是快”的道理。為什么要自己生產零部件?有那么多開源算法,為什么不拿過來直接用?王興興的看法是,機器人的研發相當復雜,必須細致地掌握每一個技術細節,探索過全部的可能性,才能在后續的發展中避坑。在談論個人優勢和宇樹競爭壁壘時,他強調最多的也是所謂“底子”和“先發優勢”。“先發優勢”之所以能起作用,我想前提是,在這個行業里,技術積累確實可以構成某種壁壘,而不會輕易被擴張的市場規模給抹平。至少這一點,跟移動互聯網時代很不一樣。
第三,他在確定目標方面固執己見,但在實現目標的手段上卻十分靈活。“實打實的需求在哪里,我們就解決什么問題。”如同我在《誰的運不是國運》里提到的,這是一種非常中國特色的務實的理想主義,小步快跑,確保先活下去再說。
第四,既講求務實,又看得長遠。對話的2020年,國內AI創業萎靡,大洋彼岸GPT-3發布,生成式AI熱潮還在醞釀之中。王興興那時便高度關注AI動向,看好其前景,所以當基于AI的具身智能風潮來臨時,他敏捷地抓住機會,只用半年就推出了第一款僅售9.9萬元的人形機器人。
王興興所呈現的,無疑是科技創新時代頂尖企業家的一種面貌——既是商人,又是科技癡迷者,且高度信奉技術理性。他們不長于復雜關系的縱橫捭闔,不執迷于動輒“打仗”的戰爭哲學,而是扎扎實實鉆研技術和產品,朝著自己勾畫的未來世界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到海水變藍。按本欄目的慣例,如果要賦予王興興一種色彩,我會選擇冰山藍。沒錯,像冰川或峽灣中的冰一樣冷靜澄澈的藍色,代表一種極致的理性和極致的純粹。
作為這段珍貴訪談的發起者,祥峰投資曾兩度出手宇樹。2020年,祥峰成為宇樹Pre-A+輪融資的投資方。2024年,再度參與到宇樹的C輪融資中。
最初投資宇樹的邏輯,大致可以概括為,祥峰正在尋找波士頓動力在國內的對標企業——宇樹當時已經是國內四足領域做得最好的公司。2020年初,宇樹推出Unitree A1,一款重量僅為12kg的“小狗”,成為階段性的集大成之作。盡管如此,銷量只有幾十臺,找不到應用場景,還是勸退了不少投資人。最終,祥峰的投資還是基于對王興興其人的認可。
作為一種時代印記,這段訪談里出現了8次波士頓動力。誰能想到,五年后,宇樹早已在性能和銷量上超越自己的海外對標,國內具身從業者談論最多的海外公司也輪換成Figure和Pi了。
投資行為,是一個人價值觀和對世界認知的外顯。主導宇樹投資的祥峰管理合伙人鄭俊聰,同樣是技術男出身,先后獲得過電子工程學士及碩士學位,甚至在求學期間也有過研發機器人的夢想。整個祥峰投資團隊大都有著相似的背景,能同技術型創業者用相似的語言交流,看項目也是基于獨立決策而非盲目追逐熱點。或許正是這種氣味相投和惺惺相惜,成就了祥峰和宇樹之間的緣分。
以下是鄭俊聰和王興興的對話全文,略作編輯梳理:
目前還是線性增長為主,但已經看到指數增長的苗頭
鄭俊聰:興興,機器人尤其是視覺機器人,不只在中國,在全球都是一個具有創新性的項目。暢想未來,您覺得機器人在人類生活當中主要是扮演一些什么樣的角色?
王興興:很多電影都展示了大家對新科技、對機器人的熱情,站在我們的角度上,我們公司目前主要做四足機器人,可能大家對它的理解不是很深入,覺得四足機器人離大家比較遠,但其實最近幾年的進步還是非常明顯。前幾年如果你有錢,想買一臺,都買不到,最近幾年,你想買一臺玩玩是完全沒問題的。而且每年的技術進步其實非常明顯,比我們自己想象的還要快很多。
我們公司本身的發展速度也比我預計的要好很多,不久的將來,有很大概率能在小區里看到四足機器人跑,無論是陪小孩或大人。大家可能覺得仿生類機器人都很貴,性能又差,但其實我們現在性能也不錯了,只是產品定位上還是有點偏差。到明后年的話,產品跟人的交互會更近一點,也會添加一些實用功能,再增添一些可玩性,有一些家庭就會愿意買四足機器狗。如果拉長到五年以上的時間來看,我說的這些真的是有可能實現。
我們公司早些年發展速度比較慢,整個行業也比較慢。但最近幾年,我們自己有點進步,看到我們公司有起色了,也有一些跟風的廠商進來,所以整個行業發展也更快,競爭也更激烈。雖然總體上目前還是線性增長為主,但是已經有一些指數增長的苗頭在里面。
鄭俊聰:我們再把時間軸往更未來的方向延伸,從終極形態上您覺得機器人和人類社會能夠相容嗎?機器人在人類的家庭當中滲透率會有多高?
王興興:到現在為止,生活中大家都看不到什么機器人,唯一能勉強算得上機器人的可能就是掃地機器人。但我們現在發現,相較于輪式機器人、雙足機器人之類的,四足機器人可能更快進入人類家庭生活。想長遠一點的話,比如說在家里,它可以跟你語音交互,起到陪伴作用;出門的時候,機器狗直接跟著你去車庫,車門一打開,狗直接跳進去了;開到一個公園或者一個旅游景點,車門一開,它就跟著你去跑步或者爬山之類。
在這種場景下,人機交互會更近一步。它可以幫你拍照,幫你背點東西,你的手上就不用帶一些重的東西。大家都知道出去玩帶東西非常不方便,即使背一個小包,和不背也完全是兩種感受。這背后也有一個大趨勢,就是現在年輕人下班回到家,就打開手機玩,個人空間會更聚攏一點。機器人也好,一些個人產品也好,空間也會更大一點。
鄭俊聰:我覺得有一點講得特別好。你說未來人和人的交互時間可能會變得很短,這個可能和科技的發展、社會的結構都有一定的關系。除了四足機器人之外,你也提到了雙足機器人以及其他的形態。我想從這里切入,請您再給我們剖析一下,為什么你選擇四足機器人作為切入點?為什么不是雙足機器人或者其他形態的機身?另外從終極形態來看,在人和機器人的關系中,更普及的會是四足機器人還是雙足機器人,或者是其他類型的機器人?
王興興:大家可能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仿人型的嘛,這還是一件讓人感覺興奮的事情。但是目前雙足機器人有個比較麻煩的問題,以人類最近幾年或者未來十年左右的科技水平,把雙足機器人做得很產品化,很實用,其實是非常困難的事。尤其是雙足機器人,要有點實用價值,就需要尺寸大一點,但大了以后,防護功能假設有一點點不完善,可能就把自己摔壞了。要是再把你桌子上別的東西也給摔壞了,那就是非常危險的事。
另外,假設哪一天人工智能真得非常發達了,會有恐怖谷效應,倫理上也有比較大的問題。當然,如果有一天技術有了顯著突破,這些問題也有可能會解決,但至少未來一段時間還沒法解決。
另外一塊,在人機交互上,輪式或履帶機器人跟四足比還是不占優勢。四足機器狗更人機交互友好,因為人就是喜歡貓和狗,這是經過多少萬年進化的結果。四足機器人的外觀即使沒有做太多美化,純粹靠它的整體形態,也是比較討人喜歡的。如果你出門遛彎或者參加一些活動,都會被圍觀,這也是賣點之一。另外,四足機器人通過能力比較好,你去戶外、公園甚至爬山的時候,它都能陪伴你。輪式和履帶機器人,除非把它做得很大很復雜,它才能跟得上。這個優勢就比較明顯了嘛。而且未來幾年的話,四足機器人的成本會日益降低,我敢保證四足機器人走進人類生活是個必然的科技趨勢。
這也是我從在學校做第一款機器人就一直相信的事。今年也驗證了這件事情,現在我們唯一有點猶豫的是,它到底能在人類生活中融入到何種程度。這可能還需要技術以及產品上的不斷迭代,但至少目前,每年的進步還是非常可觀。
鄭俊聰:以您在機器人前沿領域這么多年的研究和積累來講,您覺得雙足機器人和四足機器人相比,在技術上的難點更多是體現在哪個環節?
王興興:雙足機器人后面要使用的話,第一要滿足硬件的可靠性,第二就是人工智能和移動性能嘛。從硬件角度說,你要做一個稍微大一點的仿真機器人,必須要解決抗摔性能上的問題。我們機器人的抗摔性是個硬指標,有很多專利機器人的防護。
另外,它要能在復雜環境下自由移動,進行人機交互。還有一點,因為它是仿人型嘛,客戶對它的期望就高很多,覺得人能做到的,它都應該能做到。但四足機身的好處是,客戶可以循序漸進地產生理解,一只機器狗,能讓他干嘛呢,有些簡單的交互就好了,對產品的容忍度會高很多,簡單的一個弱人工智能其實在這種四足機器人產品上已經可以用了。
鄭俊聰:您做四足機器人肯定也知道美國有一家非常知名的公司,波士頓動力,他們的最核心的產品還是四足機器人,也有雙足機器人。那你怎么評價這家公司?
王興興:波士頓動力算是一直激勵著全球科技圈尤其是機器人圈一起奮斗的目標吧。我們機器人目前的軟硬件架構跟他們的差別還是很大,低成本,高運動性能,源自我在學校做的第一款機器人。因為我公開做電驅動版本,比波士頓動力還要早一些嘛,后來他們也做了電驅動版本。
我們最大的區別是,宇樹是一直是想把四足機器人真正推向大眾生活的,所以研發的出發點就是低成本,高可靠性,實用性。波士頓動力就高舉高打一點。簡單說,它們綜合性能比我們好,但也貴,而且那個方案其實降成本也比較麻煩,商業化落地進展會更慢一點。您可以認為他們是造航天飛機的,我們是造民用飛機的,他們是造超級跑車的,我們是造民用轎車的。
鄭俊聰:波士頓動力旗下的機械狗最早也是液壓驅動,現在也有一些用的是新能源電池,怎么看這種從液壓到電池的演進過程?未來哪個會更為主流?
王興興:機器人如果要真正使用,肯定有個硬指標。比如,方便,成本低,這是非常大的優勢。液壓系統現在有幾大問題:第一,成本非常高。因為它是用精密伺服系統做機械零部件,很多時候工程量很大,成本也降不下來。另外,機械液壓系統會漏油,這也增加了在現實生活中應用的成本。
液壓系統最大的優勢是力比較大,所以做大型設備目前還行,比如說液壓機和挖掘機這種大家都比較了解的。但是真正走進生活的基本上全是電系統,而且原本的燃油系統都漸漸被電池系統給取代了,這個是未來必然的發展路線嘛。
這也是我在15年的時候就想好的。想真正走進生活,肯定是電驅動,成本低,可控性好,而且安全可靠,做中小型的設備肯定是第一選擇。
鄭俊聰:在續航方面,您覺得以目前的技術迭代和革新能夠支持現在機器人主流的應用場景嗎?
王興興:沒什么問題的。大家看到四足機器人,有時候會想到無人機續航一直提不上去。對機器人來說,到目前為止,續航不是瓶頸。四足機身對技術水平要求比較高,對續航目前沒有太多需求。如果真有哪一天對續航有要求,我們可以馬上改裝成24小時運行的版本。但我們現在不做,原因是,這可能要電池很大,很重,重了以后成本就高,客戶平時又用不到這么多,所以目前不是首要考慮的問題。對大部分人來說,你可以先不考慮續航,先把別的功能考慮好。
鄭俊聰:我們一直關注業界的動態,也非常關注美國的鼻祖波士頓動力的商業模式。他們最開始也是有限客戶的準入,以租賃方式為主,今年我們看到新聞說他們開始嘗試直接的銷售。你怎么看波士動力在商業模式上的變遷?
王興興:剛才有提到他們高舉高打,希望用最好的技術把最難的問題解決掉。我們有點像農村包圍城市,先滿足一些簡單的、客戶能接受的市場點,比如說,我們現在賣給的主要是教育客戶、個人客戶,還有一些科技公司客戶。其實并不是單純為了賺錢,第一,可以把整個公司的能力鍛煉得比較完善,形成從生產研發到銷售這樣一個比較完善的架構。其次,我們通過跟客戶交流進行產品迭代,批量生產,在這個過程中可以發現非常多的問題,這保證了我們一年能有一個大的機器人版本迭代。所以我們還是追求快速迭代的節奏,從先解決一些簡單的問題做起,再陸續把一些大問題給解決掉。
我們跟波士頓動力之間的差異,也是可能出發點的差異,他們公司本身成名比較早,資源比較多,可能一開始不太care小市場。但是我們公司一開始體量比較小,可能是有意的,或者說我們也只能選這條路,最終發展到什么水平的話,我個人感覺還挺有希望能推出成本更低、更便宜、普羅大眾能更接受的產品。
鄭俊聰:考慮到目前我們在研發上的積累,包括成本上面的優勢,您覺得如果四足機器人要大規模滲透進用戶家庭的話,理想狀態下,對應的成本大概在什么樣的級別?
王興興:最理想的情況下,成本可能小幾千人民幣一臺,這樣大家可能比較容易接受。但是為了降成本,可能有些技術要閹割,或者得在產品上找一個切入點。成本、零售價、功能和滿意度,要打一個折中點,如果折中點沒有選好,可能產品就失敗了。如果你不想提零售價,利潤太低,公司發展會非常差。如果你想提一下零售價,但一提高,客戶不買單,銷量也很慘淡。假設成本很低,零售價也覺得還ok,老百姓買了,但是覺得這幾個功能不值得買,那也是失敗。所以說消費電子其實還是難做。
不過就像喬布斯講的,他更喜歡to C的生意,普通人就用買和不買做選擇,比較簡單。to B的生意就比較難了,他們最終的有權決定買不買的人和最終的使用者不是直接對應的。而且消費者產品做好了以后,甚至可以降維打擊,做一些toB生意。單純從產品的角度,用to C的產品去打to B的產品還是有碾壓性的優勢。
鄭俊聰:那宇樹是通過哪些途徑把成本降到這么一個理想的水平?
王興興:降成本這塊主要還是從結構和功能上降。假設它的功能需求差不多,規劃的功能基本定型了,成本下降主要是靠結構優化,比如說零部件結構開模生產或一些其他工藝,把成本降得越來越低。再比如,生產裝配時候的簡易程度,我們其實沒有沿著波士頓動力的路線走。我們不太關注別人,主要還是跟自己競爭,比如說今年我們的新產品都是為了明年的銷售,所以競爭的話也是相對于過去做的一些產品,通過一些客戶反饋更新對市場的理解。
你也知道,全球范圍內這種高性能四足機器人,其實最早也是我們公司開始賣的,2017年就公開預售了,所以要是論第一手的客戶信息,我們比他們還要豐富一些。
我們現在做的事,跟大疆十年前的節奏非常像
鄭俊聰:您覺得宇樹這家公司從技術層面積累上講哪些knowhow是友商在短期之內很難快速追上的?
王興興:因為四足機器狗還是個新興事物,所以我們相對友商的優勢還是非常明顯。最早我從13年底到16年做了個Xdog,全球范圍內高性能、低成本機器人應該算是當時我在做Xdog時開創的。因為是從零開始,所以對每個階段每個技術細節,我們的理解都非常深入。有些同行借助一些開源方案,直接跳過一個階段,雖然看上去進步很快,但四足機器人領域還是有挺多坑,他們沒踩過,就不會理解,所以想真正把它用好是非常困難的一件事。簡單說,很多里面的參數設置和結構,他們都沒法理解,不知道繼續做一款機器人,后面應該要規避些什么問題。
我們公司有先發優勢和人才儲備,專利布局也非常豐富。宇樹目前應該是國內四足機器人領域專利最多的公司,而且含金量也很高。因為我們所有的專利都是先檢索一遍有沒有可能跟別人有相關性,能規避的已經規避掉了。
鄭俊聰:我們也知道宇樹機器人在很多核心環節都是自主研發,包括這個驅動系統,減速器,傳感器等等,全部都是自主創新。看其他的智能硬件,自主創新的滲透率其實沒有達到那么高。那您可以給我們分享一下,為什么四足機器人領域需要零部件各個環節都自己趟一遍?
王興興:這確實是一個非常關鍵的點。因為四足機器人是一個全新的品類,有些零部件,你想采購也買不到,當然有些能買到,但是成本非常高。我們自己做的話,第一成本非常低,第二集成度可以做到很高。我們一直是想把這個產業鏈整合起來,因此沒有培養供應商,也就不會有供應商給我們競爭對手做產品。越復雜的產品越需要這么做,這樣的話,你可以把各個零部件階段性的那些毛利全都給壓縮掉,成本可以做到極致。
鄭俊聰:剛才這個也說了,尤其是在自主研發當中,其實它不只是一個成本的考量,也有產品快速迭代的要求,另外我相信自己研發一個減速器或傳感器的話,也有一定的時間成本。
王興興:對,肯定有時間成本。直接抄一個和自己重新開發一個新的東西,背后是幾十倍工作量的差別。比如說為了優化結構,設計一個新零件,光設計好了不行,還要測試,測試大部分情況都會有問題,很多可能是并行測試,循環迭代,達到最優的產品形態,整個周期會長很多。
我們每年的技術和產品進度其實不算特別多,也就幾個點,這塊其實大量投入的還是試錯成本、時間成本和人力成本。但是也是有好處。第一,鍛煉了團隊嘛,各種可能性也全都探索了一遍,理解也更加深入。簡單說,就是看到這個產品你可以清楚地判斷,另外幾個方案有什么缺點,這塊其實還挺有價值的。
鄭俊聰:所以說宇樹也有自己的工廠,生產線是我們自己的。剛才主要是從硬件層面出發談的,算法層面,你也提出了市場上有所謂的開源算法。你怎么看開源的算法,能簡單理解成它在算法層面的壁壘沒有那么強嗎?宇樹在算法層面具體是怎么展開的?
王興興:算法的話,當時最早是2013年底在學校開始做的,這些年來一直在逐步完善。當然,開源的算法里有好用的,陸陸續續也會用一些在里面。最近幾年,開源的算法越來越多了,有些友商就直接拿來用。開源算法有幾個問題:第一,很多寫開源代碼的作者,都是拿了些閹割出來的東西,不是最好的東西。比如,我09年讀大學的時候,開源的無人機方案就已經有一堆人在玩。但真正后面產品化做起來的也就大疆,還有另外幾家廠商。第二,代碼量其實非常大,如果你對這個行業不理解,直接去看代碼,你可能會耗死,得花好幾年的時間,理解代碼是怎么寫的。
作為一個工程師,我特別理解自己寫代碼和看別人的代碼完全是兩碼事。改自己的代碼稍微改兩行就行了,看別人的代碼,在上面做一些完善,需要你的水平比他還要高,可能花幾個月都搞不定。還是前面說過的,因為我們本身是從最基礎的開始做到現在,所以我們對四足機器人每一個細節的功能程序理解很深入,所以即使把代碼全刪掉,直接用現成的開源代碼,我們也玩得比你快很多。
鄭俊聰:所以目前市場上的開源算法能夠解決的內容還是比較有限。
王興興:畢竟是開源出來的嘛,比較零散,你都要酌情根據自己需要篩選截取可用的部分。
鄭俊聰:下一部分是關于商業化的問題。
王興興:我們在商業化這塊想的還是非常明白。我們不浮夸,也不是PPT公司,還是比較務實,到目前為止,實打實的需求在哪里,我們就解決什么問題。當然有些需求可能現在產品和技術上還沒有完全快速解決,那我們就先不管了。現有的需求把握一下,然后每天多想一想,每個階段是不是都有技術進步,新的技術或產品進步,又可以解決掉一些什么新的問題。每年有新的增長就可以了。我們現在每年的增長還挺可觀,比大家想象中的好很多。
鄭俊聰:我們也相信在前沿科技領域,一個企業從成長路徑來說,前期都有一定的潛伏期。
王興興:大的互聯網公司也不是某一天突然就發布了一個很厲害的產品。哪怕是互聯網大廠,那么大的體量,也是需要這么個過程。
鄭俊聰:我知道您之前在大疆也短暫工作過,大疆在十年前也是一個非常前沿的公司,但現在它的產品和應用已經非常普及了。您從大疆這家公司身上學到了哪些智能硬件公司的成長思路呢?
王興興:我小時候也玩過一些飛行器,對這塊很感興趣,大疆一直是我很佩服的一家公司。我去大疆工作,收獲非常多。雖然我在里面待得時間比較短,但大疆的內部環境、研發節奏、管理方式和品牌塑造,都讓我受益良多,讓我認識到一家大公司大概是什么樣子。這跟我剛畢業去創業完全是兩碼事,視野和感受差別很大。我們現在做的事,跟大疆十年前的節奏非常像,都是在一個細分產業鏈做到了頂尖公司。我們也希望在四足機器人領域成為全球最領先的公司。
鄭俊聰:先積累技術,修煉內功,客戶循序漸進。初期市場做到一定積累之后,壁壘在to C市場釋放的那一刻可以非常高。
王興興:是的,就像2014年,國內有很多投資人和創業公司都看好無人機,一開始大家還是覺得比較容易,后來證明大家把這件事情想得太簡單。到頭來,你發現大疆每一步都走得很穩,那些頭幾年看著很不錯的公司最后發展可能很受限。到最后是綜合比拼,比如說你的產品定位可能比我們公司好一點,但是我們別的方面,比如說研發實力好,過一段時間就把你給反超掉了。綜合比拼呢,很多就看公司的資歷和積累的情況。
鄭俊聰:我們知道谷歌和英偉達這樣的世界頂級互聯網公司,也采購過宇樹的產品。那這背后又是有怎樣的淵源?
王興興:其實也是機緣巧合,比較幸運的一件事情。我們最早開始做嘛,他們公司內部有些人有興趣,大家就交流。后面谷歌還在2018年的時候邀請我們去他們總部交流,對產品做測試,測試OK以后他們才買了我們的機器人。也是因為先發優勢,是底子的問題。
現在我們交流比較多嘛,他們還拿宇樹的機器人做一些開發,英偉達已經把我們的sdk集成到機器人的軟件算法平臺里去了,谷歌也用我們的機器人做一些AI開發和開源相關的算法。也算是一個順理成章的事情吧。簡單說,就是我們只要保證產品領先,售后服務和公司本身的影響力是領先的,很多資源會自動聚攏到公司這邊來,這可能就是頭部優勢。
人生本身沒什么意義,那你必須自己去創造點意義出來
鄭俊聰:接下來我們聊一些比較輕松的話題。你在大學期間就開始研究四足機器人,當時是什么契機?
王興興:我從小就對科技非常感興趣,愛看Discover探索頻道和很多國外的紀錄片。我小時候動手能力也比較強,最能展現我優勢的一個領域是畫畫,這點可能讓很多人都意外。
我上幼兒園時畫的第一幅畫,之前從來沒學過、也沒人教。因為我爸媽就是普通老百姓,也沒什么繪畫背景,但我畫出來的那幅畫把他們給震驚了,甚至把街坊鄰居都叫來看。其實那時候我只是憑著直覺在畫,但從那時起我就發現一個道理:只要把細節做好,很多事情都不難。這一點也體現在我畫畫上,尤其小時候臨摹能力特別強,雖然沒有專門學過,也沒有美術老師指導。
小時候我還做了很多和機械相關的東西。那時候我生活在一個小城鎮,環境比較受限,想買點電子元器件都很難。有一回,過了好久終于在鎮上一個專門賣電子元件的小店里,買到了一些材料,開始嘗試做電路板。那時候互聯網也剛起步,很多東西根本買不到,所以我就靠自己一點點摸索、琢磨。可以說,從小到大我就一直在玩這些東西。現在我跟別人講,我有二十多年的機械設計經驗、十幾年的電子和編程經驗——相對一般畢業生來說,優勢還是非常明顯的。
另外,因為我對科技本身非常感興趣,像航空航天、物理、化學、生物我都喜歡。雖然我偏科比較嚴重,但這些領域我都愿意去了解。您可以說,我做機器人這一行是一個職業選擇,但它并不只是出于興趣。我的興趣面很廣,機器人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只不過剛好,它發展成了我的職業方向。
鄭俊聰:你給公司起名叫宇樹,這背后又有怎樣的故事?
王興興:剛才我也提到,我本人對科技非常感興趣,一直希望能為整個人類的科技進步出一份力。說實話,我對科技是比較狂熱的,我認為科技應該是人類文明中一個永恒向前的力量。回顧歷史,人類真正的進步,大多數時候都是由科技驅動的——從蒸汽機、內燃機,到最近幾十年最重要的兩次變革:互聯網和微電子。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在整個人類的科技史上留下哪怕一點點痕跡。對我來說,科技就是那個永恒發展的東西。它像一棵“科技樹”,一直不斷往前長。所以我給自己的公司起名“宇樹”,其實本意就是“科技樹”的意思。但因為“科技樹”這幾個字申請不了商標,也注冊不了域名,所以最后就定成了“宇樹”。
鄭俊聰:在機器人領域,我們看到越來越多像您這樣的年輕人,開始以創新者的身份參與市場競爭。我注意到您身上有非常強的科學興趣和技術積累。但作為一個公司的CEO,除了技術之外,還需要面對不少管理上的問題。對于您來說,從大學期間就開始創業,到后來成立公司,這一路上經歷了怎樣的心路歷程?
王興興:是這樣的。確實,隨著公司越來越大,管理方面的挑戰也會逐漸顯現。但我自己其實對這方面還是有一定理解的,盡管嚴格來說,我的管理經驗可能不像傳統公司管理者那么多。
我們公司的情況比較特殊,大部分成員都比較年輕,組織結構也比較簡單。所以我們不會搞很復雜的管理體系,而是以產品為導向來組織工作。我們通常是先確定產品方向,然后圍繞這個方向,各個崗位分工協作。所謂的管理,很多時候就是協調一下技術方向、分工安排、進度推進,還有產品功能的優先級等等。
說到底,我們希望的是公司能保持盡可能扁平化的結構。我更傾向于用一種偏技術、偏產品的方式來應對管理問題。我覺得公司本身就可以被當作一個產品來看待。既然是產品,就可以設計規則、制定規范,能流程化的地方就流程化。我們強調以產品為核心導向,團隊成員圍繞產品來服務。如果一個產品天然需要分工協作,那我們就順著這個需求來分工,而不是人為去設置很多管理層級。這種方式可能更適合我們目前的階段和團隊特點。
鄭俊聰:我們也能看到,在科技領域,尤其是智能硬件和AI這些領域,有很多非常優秀的公司創始人都在不斷為企業注入文化屬性。那您打造宇樹,想在公司里注入怎樣的一種文化呢?
王興興:我本人比較崇尚科技,所以在理想情況下,公司的定位其實相對簡單,還是希望我們公司能以產品和科技為導向。公司內部的所有架構、管理,其實都是為產品服務的,最終也是為了一線能精簡流程。其他一些不必要的事情,我們大部分能省的就都省掉了。公司管理和一些流程中,能簡化的就盡量簡化,能用計算機軟件實現的,就盡量去做,比如一些業務流程和簡歷篩選,都盡可能實現標準化。
鄭俊聰:我們也知道,作為 CEO,在日常工作中會面臨非常多的決策,有些決策其實很難做。您怎么理解 “決策” 這個詞?作為一位非常年輕的 CEO,也是年輕創業者中的佼佼者,您在對待決策的過程中,有怎樣的看法、觀點和哲學層面的理念?
王興興:其實是這樣的,決策還是要結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大多數情況下,只要你把事情的優缺點、相關細節梳理清楚,很多點其實是能羅列出來的。很多時候,考慮問題、處理公司事務都需要極度理性,比如公司的擴張、辦公場地的選擇,還有產品的功能定義、指標設定等。
鄭俊聰:所以您在業務中是偏向絕對理性的決策風格?
王興興:對,相對來說是這樣。因為我本身就是比較理性的人,看待問題也很實在。就像做硬件選型,全都是看參數的。除非遇到一些不可控、看不到或猜不透的因素,決策才會變得麻煩。其實做決策時,最棘手的就是這類情況 —— 有些指標沒法進行量化評估,這時候只能大概評估風險如何,決策起來就相對麻煩一些。
鄭俊聰:創業這么多年,經營公司這么久,有沒有哪個時刻讓你覺得過去這些年有比較遺憾的時刻?
王興興:還是有的。現在回過頭看,我們公司其實走了很多彎路,尤其是在 2017、2018 年的時候。當時公司還沒開始公開零售,剛剛開始預售,沒有現金流進來,投入的錢又快花光了,還要找融資,那時候心理壓力特別大。現在再找融資就沒那么大壓力了,但那時候確實壓力很大,因為你也知道這個產品比較新,所以在產品定位上有很多需要琢磨的地方。有時候我發現,當時有些一拍腦門決定的事情,就像剛才說的決策問題,有些想得太理想化了,這樣并不好。后來碰壁之后才發現,當時的想法太理想化,很多情況下并不現實。不過后來考慮問題越來越細致了。
鄭俊聰:作為 CEO,在日常運營和規劃中,確實有很多既務實又瑣碎的事情。
王興興:這就需要預估,至少要預估明年一整年的大致情況,不然會很麻煩。因為現在很多研發工作的反饋周期都非常長,如果預估得不好,后續問題會很多。
鄭俊聰:從產品路線和迭代來看,過去這些年有沒有遇到一些小遺憾,或者走了一些彎路?
王興興:還是有的。比如剛才提到的電機,我們最早那款產品用的雷卡電機,性能非常好,但后來不怎么用了。原因是我們太專注于個別技術參數,把指標定得太高,覺得要把這個做到最好,產品可能就會很好。但反過來看,其實沒必要把個別參數做到特別極致,因為這在最終產品上可能用處不大。
就像手機,要是把電池容量做得特別大,結果手機又大又重,客戶并不買賬,而且成本也會很高。所以很多時候,不是追求個別部分的最優,而是要追求整體最優,這在產品上體現得非常明顯。很多零部件拆開來可能比較零散,或者性價比高但并非性能最好,做產品很多時候追求的是 “夠用”,抓住客戶愿意買單的核心需求點就行,其他很多方面能省則省、能簡化就簡化。
如果我小學的作品拍個vlog,應該也會火
鄭俊聰:你怎么看待成功?在你人生中,如果用 “成功” 這個詞來定義未來某個階段的狀態,會是怎樣的?
王興興:對我個人來說其實挺簡單的。我本身喜歡科技,只要能衣食無憂,能做一些對人類科技有貢獻的事,比如 100年后,大家回顧過去,至少我本人或我們公司對人類科技有過一些貢獻,我就覺得非常成功了。至于很多錢之類的,可能只是成功公司帶來的附屬收獲。
鄭俊聰:那對于宇樹這家公司,你最長遠的愿景是什么樣的狀態,你覺得可以用 “成功” 來定義它?
王興興:我們希望至少在四足機器人這個細分領域,做到全球最領先、性能最好、使用范圍最廣。簡單說,就是在生活中能經常看到我們的產品,這就很讓我滿足了。就像那些做出厲害產品的創始人或核心人員,出差或出門時能看到別人在用自己的產品,這種感覺會非常滿足。
鄭俊聰:你是有偶像的人嗎?
王興興:我對所有科技領域都挺感興趣的,比如愛因斯坦這樣的,早些年覺得很多純粹的科學家很厲害,他們真正推動了人類科技進程。現在雖然這樣的機會少了,但如果哪天公司發展得不錯,我可能就收手了,去做些其他技術研究,我對此很有興趣。到時候有財力的話,我會單獨弄個實驗室,招些人一起做科研。
我對科技有很多想象,尤其是人工智能和生物這兩塊,興趣很大,因為它們未來前景很好,至少做出好的科研成果是很有潛力的。當然,這些科研成果能不能轉化成商業價值可能有點麻煩,但單從科研角度看,這兩塊有很大想象空間。
鄭俊聰:興興,你還記得畫的第一幅畫是什么內容嗎?未來還想持續畫些什么,作為公司和人生的一種藍圖式呈現?
王興興:印象比較深的第一幅畫是上幼兒園時畫的蝴蝶,顏色很鮮艷,到現在還記得。小時候挺好玩的,小學時畫過跑車設計圖,都是在紙上畫的,不過家里現在估計找不到了。那時候就是個小孩,不懂復雜的機械結構,覺得做外形設計最簡單,所以畫了些跑車、飛機的外形圖,現在印象還挺深。大學之后就不畫這種抽象的了,畫的全是圖紙,尤其是初中時,自己打算設計一架載人飛機,都會畫些圖紙。
鄭俊聰:初中還畫過載人飛機?
王興興:很多好玩的科技東西我都玩過。到現在為止,我畫的大部分都是實際的東西,比如專利、結構之類的。
鄭俊聰:當時都是自己買材料嗎?
王興興:那時候網購不發達,資金也不雄厚,大部分東西都是拆周邊的邊角料,先玩玩,所以玩的都比較簡單。我覺得如果小時候有更好的財力和設備,能玩出更多花樣,會更有意思。要是小學做的那些作品能拍 vlog,我現在可能也挺火的,不過那些東西現在找不到了。
鄭俊聰:對于未來,你有怎樣長遠的藍圖和美好的想象?
王興興:因為我喜歡科技,所以對未來的想象很多。簡單說,一直覺得四足機器人未來會有很大的發展。另外,除了四足機器人,AI 領域的發展潛力也非常大。雖然近幾年 AI 有了很多進展,但理論和實踐上有很多亟待解決的問題。如果我現在還在讀博,AI 肯定是我的首選研究方向。
鄭俊聰:作為機器人創業者,你喜歡看科幻作品嗎?
王興興:基本上所有科幻作品都看,小時候看了很多,它們充滿了我成長過程中的想象空間,希望真的能有星辰大海。
鄭俊聰:你是用智慧和雙手創造現實,而不是只讀別人給你寫的現實。
王興興:相對來說,還是希望用自己的幻想照進現實,做出真正對人類科技史有用的產品或研究成果,這是非常有價值、有成就感的事。即使到了老年,還有人記得你,自己也覺得沒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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